第二日清晨, 酒醒酣睡之后的姜颜慢吞吞挪到学馆,在自己的案几上看到一个印花的糕点盒时,她才恍然明白昨天苻离对她说的那句“你等着”是何意思。
趁着现在学生不多,姜颜跪坐入席, 朝身侧的苻离投去疑惑的一瞥,问道:“你给的?”
苻离笔直端坐,目不斜视, 只是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鼻尖萦绕着滴酥鲍螺的奶香,姜颜吞咽一番,问道:“你酒还没醒呢?无缘无故送我这个作甚。”
“你喜欢吃。”苻离垂着眼睫看书,“给你了你便拿着。”
有了昨日苻离的那番话, 姜颜不太敢乱收他的东西了, 只趁旁人不注意,将糕点盒还回苻离的案几上,道:“你不说清楚缘由, 我是万万不敢收的。拿回去罢, 我不要。”
苻离眉毛一拧,视线终于从书籍上移开,落在姜颜坦荡的眼眸中。他似乎颇有不悦, 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来,“我以为, 昨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那时我的确有几分醉意, 但大丈夫一诺千金, 有些话既然说出了口, 我便不会收回。”
姜颜无奈道:“你还不明白么,此时我不会给你任何答复。若是应了婚约,我便不能在国子监修行,至少这两年……”
“我说过,我可以等。”苻离打断她,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他捻起糕点盒的绸带,又将其放回姜颜的桌上,淡然道,“此物要趁新鲜吃。还有,莫要同别的男子胡闹,我会盯紧你。”
姜颜深吸一口气,仿佛第一日认识他般,又气又无奈道:“你怎的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话音刚落,魏惊鸿和程温两人结伴进门来,周围往来人渐多,姜颜怕旁人瞧见了惹来是非,便只好暂时将盒子藏于案几下用几本书盖住,心神不宁地拿起笔在宣纸上乱画。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学,姜颜溜得甚快。本以为苻离突如其来的热情很快就会消退,谁知非但不曾,反而愈发离谱。
非是假日或特殊情况,国子监学生是不得出门的,但苻离却像变戏法似的每日给姜颜送些吃食,有时是糕点,有时是甜汤,有时是肉脯果干,一日一个样。更奇怪的是,无论姜颜来得有多早,吃食总会提前备好放在她的案几上,弄得她连个当面回绝的机会都没有。
姜颜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苻离,仿佛许久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坠入一个陌生的境地,令她无所适从。
又过了一日,姜颜实在按捺不住了,特地卯时天还未亮时便悄悄披衣起床,粗略地梳整一番溜出门去。此时月亮还未完全落山,空气中带着微微的花香和露水的潮湿味儿,借着稀薄黯淡的晨光,姜颜摸到了平时讲学的学馆内。
廊下的琉璃灯光影阑珊,透过昏黄的光线看去,苻离果然已经穿戴整齐入了座位,正弯腰将一碗不知名的吃食放在她案几上。大概是察觉到她这几日的为难,怕被别人看见给她惹来非议,这才趁众人还未起床之际送吃的来。
也不知这些东西时从何而来的,专挑她喜欢的送。
一岔神,姜颜不经意间吸了冷气,忍不住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一声。
就这么一咳嗽的功夫,苻离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直起身来,视线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与姜颜对视,问:“怎么起得这般早?”
“彼此彼此。”被发现了,姜颜背着手踱进门,眼睛瞄了一眼案几上放着的瓷碗,舔了舔唇,而后强行调开视线道,“都说了不用送这些,我很困扰的。”
“为何?”没想到她会说‘困扰’二字,苻离流露出些许讶异,“若是不喜欢这些,可以换别的。”
“并非口味的问题。”姜颜旋身坐在案几后,望着桌上那碗新鲜应季的糖水枇杷,想了一会儿措辞才道,“苻大公子,你是知道我的打算的。不觉得我们此时谈情说爱,未免过早了些吗?”
苻离亦端坐在邻座,清冷道:“谁与你谈情说爱。”
“?”姜颜反问:“那你日日送吃食,莫非是在供奉文曲星?”
“既是要嫁入苻家……”
“我没有要嫁。”
“……也不能吃得太差。”
“你们苻家过生辰还只吃白菜呢,有何资格说我?”
苻离不想与她斗嘴,索性闭嘴不语了。
姜颜搅了搅碗中金黄剔透的枇杷果肉,想了想,又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现在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等过两年殿试完了,尘埃落定,我会再好好考虑同你……那个。”
苻离身形微顿,而后抬起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来,平静道:“我自问不曾逼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便是。”说罢,他又补上一句,“最近连日阴雨,你似乎略有咳疾,多吃些枇杷可润肺。”
闻言,姜颜一怔,婉拒的话到了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枇杷糖水里拌了蜂蜜,清凉甘甜很是润喉。姜颜小口地抿着,好吃得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问道:“按照俗套,这些吃的不会是你亲手做的罢?”
“我不会做菜。”苻离否认得很干脆,“君子远庖厨。”
姜颜的视线落在他白皙修长略有薄茧的手上,指侧有些许的笔茧,掌心和虎口是习武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确不像双会做菜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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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送的这些吃食是从何而来?”姜颜咬着酸甜的枇杷肉,含糊道,“监内太学生可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苻离淡然道:“前些日子攒满了两次朱批,便向会馔堂换了七日私厨。”
“……”不知为何,姜颜有些略微的嫉妒。她攒了一月才攒齐一次朱批,得了司业奖赏,而苻离轻而易举就能攒满两次,也亏得他将来不参加科举,否则不知道要压倒多少儒生。
姜颜走了神,苻离却是误会了她的沉默,片刻方道:“你莫误会,我并非是在恬不知耻地求爱,不过看在你我有婚约的份上,照顾你些许。”
满脸的欲盖弥彰。
姜颜嘴角抽了抽,很配合地说:“是嘛。”
苻离笃定点头。
……
吃了七日的私厨,姜颜的舌头都养刁了不少,再次面对会馔堂的‘忆苦思甜饭’很是愁眉苦脸了一番。
到了五月,国子学中又增开了一门‘礼乐’课业,专授大雅之音。
自古以来,琴瑟琵琶横笛竖箫埙鼓二胡编钟被誉为十大乐器,而古琴则为百乐之首。姜颜跟着母亲学过几年的琴瑟,不过略通皮毛,倒是阮玉的一曲琵琶艳惊四座,令博士啧啧称赞。
讲解琴瑟之时,博士问在座有无学过者,可上台展示一曲。
到了功利浮躁的如今,瑟这种弦乐是没有几个男子会学的,姜颜便自告奋勇举了手。谁知才将手按在瑟弦上,便听见魏惊鸿在下头笑道:“先生,古来都道‘琴瑟和鸣’,光有瑟而无古琴该多无聊啊!”
博士连连摇首笑道:“琴瑟和鸣多指夫妻情爱,于此处合奏不妥。”
魏惊鸿道:“学生们俱是诚心求学,心无杂念,还请先生莫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如此一说,博士也觉得在理,便问道:“何人会鼓琴?”
一旁,某位儒生刚要举手,却被眼疾手快的魏惊鸿一把按回去,笑吟吟道:“回先生,苻离会鼓琴!”
姜颜讶然望去,便见魏惊鸿一个劲地朝眨眼,打的什么鬼主意已昭然若揭。
于是,姜颜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苻离起身走来,朝捻须微笑的博士行礼毕,这才无比自然地坐在姜颜身侧一丈远的地方,修长的指节按在琴弦上,清冷的气质倒和古琴十分契合。他问道:“共奏何曲?”
姜颜失神了一会儿,才说:“《风入松》?”
苻离微微点头,定神之间,指腹一滑,拨出音节,浑厚的一声涤荡心神,扫除一切杂念,使人不得不屏气敛神。
琴音唤回姜颜飘散的神智,她亦鼓瑟和鸣。琴声苍茫浑厚,瑟声悦耳空灵,和鸣之下宛若天籁,清冷通透如流水凤鸣。苻离的琴音自带肃杀之气,仿佛落叶萧萧中有一剑荡来,少年侠客横扫四方。
姜颜乐艺平平,很快被铮铮的古琴音盖了风头。一曲毕,竟是余音尤颤,久久不散。
下头的人静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博士说:苻离的琴音里似乎藏有千军万马,连幽静的《风入松》都能弹出大战在即的紧张。
而姜颜知道,或许终有一天他真能脱去一身儒服,领千军万马而来镇守四方。
两人合奏的一曲在国子学内很是掀起了一阵话题。第二日,姜颜问他:“苻大公子的琴艺,是哪位高人所授?”
苻离答道:“并非高人,是幼时家母传授。”
“你母亲?”说起来,姜颜似乎从未听人提及过苻家主母,便忍不住问道:“那令堂的琴艺定是更胜一筹,若有机会相见,我也要她传授一二。”
听罢,苻离怔愣了片刻,方垂下眼睑道:“家母已过世十载。”见姜颜神情由愕然转为愧疚,他低声道,“我没事,勿要担心。”
姜颜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直到五月底,程温的妹妹病逝,琴瑟的话题才渐渐消散在夏日的凄风苦雨中。
早听闻程温的妹子越发不行了,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适逢朔望,姜颜和阮玉赶到程温家为程二姑娘送行时,程家人正和几个男人闹得不可开交,而程二姑娘的棺椁还停在破败的院落中,明黄的纸钱被践踏成泥,颇为凄恻。
男人们不知嚷了几句什么,程家那瘦骨伶仃的老母便软倒在泥水里,哭得撕心裂肺。程温穿着丧服,面色惨白如纸,沉默着去扶几欲昏倒的老母亲。
雷雨轰鸣,水洼四溅,道旁挤了一堆披蓑戴笠的看热闹的人。马车无法通行,姜颜和阮玉索性撑伞下了马车,在哗哗的雨声中问一旁看热闹的大娘道:“劳驾请问,时辰到了,程二姑娘怎么还未出殡?他们在吵什么?”
矮胖大娘看热闹正起劲,也没问来者是谁,举着破了边的黄油伞道:“唉,还能是吵什么!程家那些远房叔伯们不让巧娘葬入祖坟呗,会脏了程家的地儿!”
“为何?”姜颜道,“程二姑娘并未成婚,便算是程家的一员,为何不让她葬入程家的坟地?”
闻言,大娘这才掀开眼皮看了姜颜一眼,面露古怪道:“姑娘想必是城里来的,不知道程家的龌龊事儿。”说罢,大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三四年前,巧娘出门给她兄长送饭食,在回来的路上被男人拖到田地里给……那个了!”
姜颜和阮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大娘嘴里的‘那个’指的是什么,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更冷的是,大娘啐了一口,用一种看肮脏爬虫般的、极度厌恶的眼神看着狼狈的程家母子,冷然笑道:“亏得那巧娘被弄成那样还有脸回来!后来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便在晚上投了湖,谁知又被他哥给救了,成了个半死不死的残废!要我说啊,当初她溺死了倒还干净些!”
说完,又是狠狠啐了一口。
“……”
阿爹说的没错,这世间最险恶的向来不是豺狼虎豹,而是人心。
姜颜木然站在道旁,明明是闷热的雷雨夏日,却如坠冰窖,冷到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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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惊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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