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鸟语, 霓霞漫天。酒过三巡, 众人皆是微醺,连腼腆的阮玉都放开了许多,正玩投壶玩得起劲。
魏惊鸿不知带的是什么酒,刚喝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到现在才显出后劲来。姜颜头有些昏沉, 便谢绝了邬眠雪相邀野猎的提议,独自起身沿着溪流前行,打算静静心醒醒酒。
远离了众人欢声笑语,方觉深林的凄怆幽静。正是日落之前,天空一半是深邃的钴蓝色, 一半是秾丽的胭脂红, 晚霞泼散,铺金染红, 夕阳透过叶缝斜斜地照射在流淌的溪水上, 如金鳞跃动。
走累了, 姜颜坐在溪边的圆石上休憩, 脸颊因酒意上涌而泛着燥热的微红, 双眸映着波光, 倒更显得娇俏。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便的脚步声,姜颜没有回头, 在溪水里看到了苻离的倒影。
“苻大公子也来醒酒?”她弯腰掬了一捧水, 轻轻拍在脸颊上降温。
刚直起腰, 一件轻便干爽的外袍轻轻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身后,苻离平静的嗓音稳稳传来:“酒后吹风,当心头疼。”
姜颜头顶着苻离的外袍端坐,活像是顶着盖头的新娘子。盖下的衣袍遮住了她的眼睛,唯有淡绯色的唇瓣微微勾起,问道:“苻大公子来这,是怕我头疼呢,还是有话同我说呢?”
原以为按照苻离那个别扭的性子,定要否定道:“没有。”
谁知她这次算错了,苻离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都有。”
他这般直率,姜颜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虽然酒意上头,但她思绪却并未糊涂,从苻离赋的那首诗开始,她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她说:“今日我有些醉了,有什么话,你过两日再……”
话还未说完,苻离伸手递到她面前,打开拳头,露出了掌心的半截残玉。
那块玉陌生而又熟悉,每一丝纹路都是姜颜熟悉的模样,只是上头的红绳不见了,重新换上了簇新的绞金青缨。大概是时常被人摩挲把玩的缘故,残玉锋利的棱角被磨得圆润,越发婉转流光。
这是姜颜的半块玉。
是她在边城战乱时还给苻离,却又被他狠命丢入雪地中的那半块玉,是他们年少无知的婚约的见证。
如今物归原主,姜颜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
心动自然是有的,可接受了它就等于接受了苻家,两家的观念不和,政治立场的对立,都让她很难周旋其中。再者,她从小散漫自由,未必能像顾珍珠和宋雨柔一样,安心在最美的青春年华嫁做人妇。
人世走一遭,还未探索远方,她怎甘心止步不前?酒意上涌,诸多的情绪也被无限放大,牵牵扯扯乱成一团。
抬起的手指触碰到温润的残玉,而后微微一顿,五指缓缓蜷曲,又轻轻放下。
即使没有抬头,她都知道苻离该是怎样冰冷的面色。
姜颜索性将头顶罩着的衣袍再拉下些许,掩耳盗铃般试图忽视苻离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可衣裳盖住鼻端,苻离身上惯有的清冷木香萦绕不散,反而更乱人心神。视线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她轻声道:“苻大公子莫不是喝醉了。”
“并未。”苻离低沉道。
惊异于苻离话语的直白坚定,姜颜整了整,微微仰首道:“苻离你……”
“我讨厌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包括太子和魏惊鸿。”说着,头上罩着的衣袍被掀开,橙红的夕阳透过叶缝倾洒,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待到视线清明,她看见苻离一身素白的中衣居高临下,将她整个儿笼罩在阴影里,一字一句道,“姜颜你听着,除非我死,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退婚!”
“苻离你疯了,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若是再放任你和别的男子谈笑风生,那才真叫疯了。”
姜颜呼吸有些急促,醉意退得一干二净,下意识想要反驳:“我何时和别的男子谈笑风生?”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平日的伶牙利嘴似乎消失不见,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她抿了抿唇道,“你说这些,是想要娶我吗?”
苻离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朦胧的窗户纸被戳破,姜颜似乎看到一抹强烈的流光击破隔阂,耀眼璀璨,照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一个她还未彻底做好准备去探索的世界,新奇,激动,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
苻离掌心的玉环递过来很久了,姜颜仍然没有勇气去接。她问:“苻离,你要想清楚了。我希望你今日的行为不是出于不甘、自尊或嫉妒,你想娶我更不是为了偿还你祖父欠下的恩情,我希望你是……是……”
声音越来越小,她忽的扭过头去,以手覆住脸颊轻声道:“苻离,我并非存心毁约,当初说要攀太子高枝的话也是气你的。只是今日我思绪混沌,并未做好准备。”见苻离脸色微沉,她忙道,“我没想在这个年纪和你成婚,这玉……你过两年再给我罢。”
话刚落音,苻离拉起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半强硬似的将玉塞入了她的手里,冷声说:“不许拒绝。”
掌心的残玉还带着他的体温,姜颜愕然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我不……”
“我说了不许拒绝!”苻离清淡的面容上总算浮现出一丝微红,说不出是酒意上头还是羞恼。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些许,微微侧首,身形在夕阳中勾勒出艳丽的金边,轻声说,“不过,我可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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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颜微微睁大眼。眼中倒映着树影、残阳、飞鸟,还有黄昏中倔强挺立的少年。
“玉你先拿着,还是同往日一样佩戴于身。”似乎不放心,他清了清嗓子,告诫般道,“带着这玉,便不许你同别的男子勾三搭四。”
姜颜看着他这般严肃的模样,又看了看掌心通透的玉环,忽的笑了,“我平生最讨厌束缚。若应承了你的玉需这般麻烦,不如不要。”
说着,她起身一扬手,将掌心的物件抛了出去,咕咚一声掉进溪水里,再没了踪迹。
她丢得实在是太干脆迅速了,苻离甚至还没来得及阻止。
“你!”
被姜颜当面丢了‘玉’,苻大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精彩,冷若寒霜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刀锋。他应是惊怒交加,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片刻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漠然地剜了姜颜一眼,而后朝前一步,一声不吭地踏入了深山刺骨的溪流中,竟是想用双手将那丢失的‘玉’捞回来。
未料他会就这么跨入溪水中,反倒是姜颜惊了,一把拉住他道:“你作甚!”
苻离不理她,仍旧往水里走。姜颜这才急了,拼命拉住他的手道:“你都不看清楚的么!方才丢的只是块卵石,玉没丢,在我手里呢!你看你看!”
闻言,苻离顿住,浑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他回身,视线先是落在姜颜拉住他的那只素手上,而后缓缓上移,落在她平举的掌心。
白皙透着淡粉的掌心躺着半块玉,承载着金鳞般的波光,垂下的青缨绳在傍晚的春风中微微飘荡。
姜颜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眸中闪着灵动的光,哼道:“谁叫你那时将我的玉丢进了雪地里,还自个儿偷偷捡起来不告诉我,害得我在雪里找了半天,手都冻坏了。现在,你可知道玉被人当面丢掉的滋味了?”
苻离仍是望着她掌心的玉,面容隐在斑驳的叶影中,分辨不清神色。
他的一只脚还踏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尘不染的黑色武靴浸湿了一截,晕开一抹深色的水痕。这人一犯起倔来真是不管不顾的,姜颜怕他会着凉,拉了拉他的手腕道:“你上来再说……”
话还未落音,却见苻离手上用力一拽,姜颜被拽得失了平衡,身子朝前一扑,在一片稀里哗啦的水声中扑入一个硬实温暖的怀抱。接着,腰上的力道紧了紧,苻离趁机环住了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形。
远处有扑棱扑棱振翅的声音,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飞鸟。夕阳秾丽,波光荡漾中,姜颜微微瞪大眼,一脚踏在岸边,一脚踩入没过脚踝的溪水中,只能靠攀住苻离的肩膀保持平衡,两人身形相贴,悸动的心跳砰砰乱成一团,撞击着彼此的胸腔。
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如浮木,如扁舟,如悬崖上纵身一跃的失重之感,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瞳仁放空,视野模糊成了一片朦胧斑驳的色块。
她听见苻离在耳边轻轻吁了一口气,嗓音没了一贯的清冷,甚至带着几分闷闷的委屈,说:“不许再弄丢它。”
姜颜懵懵懂懂地想:上次弄丢它的人,好似是你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直到湿透的鞋子冷得很,姜颜脸上的燥热渐渐降下。她试图挣开苻离的禁锢,问道:“苻离,你莫不是真的醉了?”
苻离松开她,顺势将她拉回岸上,还是那句话:“并未。”说罢,他朝着与归途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脸冷清地说,“你等着。”
“……”
虽然不明白他那句‘你等着’到底是何意,姜颜仍是贴心地提醒他,“你走反了,回去的路不是那边。”
苻离这才反应过来,又淡定地折回,沿着溪边小路朝投壶尽兴的魏惊鸿等人走去。
姜颜攥着掌心的玉,无奈扶额:“这不醉得很明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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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惊鸿看着各湿一只鞋归来的苻离和姜颜,摸着下巴纳闷:“你说他们做什么去了,才会湿了一只鞋?”
邬眠雪陷入沉思。
阮玉陷入沉思。
程温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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