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困难,国家机关立即开展生产自救。196年冬,经委派8个人去内蒙古接一批羊,我父亲名列其中。每人穿一件很厚的羊毛大衣,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把羊群赶进火车货车车厢。车厢里铺上很厚的草,留出的空地放着火炉,炉火很旺,车厢里温暖如春。
怀孕的母羊们抓住有利时机生产,忙坏了8个男人。母羊们就像商量好一样,都不肯给小羊喂奶。他们抱着小羊羔让母羊喂奶,然后把小羊羔抱在怀里,每人同时抱两只,生怕小家伙们冻死。
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受到领导表扬。
表扬是在位于木樨地的公安医院的大病房里进行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同时接受了小羊羔传染给他们的布鲁氏杆菌,一个接一个发起高烧,同时被送进医院。这病不难治,很快就退烧了。
这天,吃完早饭后,我母亲对我说,我带你去看你爸爸和伯伯叔叔们,你见到他们要有礼貌。其时我刚满4岁,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有些紧张。进病房后,我父亲和伯伯叔叔们都看着我笑,一点儿都不像有病的样子。我很高兴,按父亲的要求依次问候病人。我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再发烧,长辈们都同意。想起来,恍如昨日。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这件事对我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疾病不可怕。只要你不怕,你就能战胜任何疾病。
8个人一起出院,几天后又一起去黑龙江虎林县农场。
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天傍晚,收工回来的路上,他们看见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狗。他们都认为这两个小家伙是被母狗丢下了,就把它们抱回住处,喂给它们一点儿剩饭。它俩抢着吃,边吃边打架,很有趣。
他们做了足够结实的一个木笼,里面放上厚厚的草,放在院里墙角。他们估计过两天狗的主人可能会来这里找。
谁能想到,它们的父母和全体家族成员当天夜里就来了。
天黑下来后,还没到睡觉的时候,远处想起狼嚎声。
狼嚎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平时狼在半夜才嚎叫,没有这么早就嚎的。而且,平时是一头狼先嚎,然后远处的狼接着嚎,好像是在相互联络。今天不一样,很多头狼一齐嚎,像是在开音乐会,狼高音大合唱。
8个人忽然面面相觑,脸色同时变了。歌声开始变得令人恐怖,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亢,变成了战斗序曲。
这不是歌声,分明是冲锋号,目标就是这个院子!
快想办法!里处长说。老李说,你不是哈尔滨人吗?你应该有办法!里处长说,我他妈的又不是狼,我知道什么?
里处长是文人,精通日语。为显示自己很有男子气,经常说这粗话,有时并不得体。
冲锋号戛然而止,沉默。他们屏息静听,门外有走动声,墙外有走动声,院子被包围了!
老张急中生智,说,狼怕火,在院里点上火,它们就吓跑了!
我父亲说,不行,没人看着,一会儿就灭了,快把外边的劈柴柈子搬进来,边说边冲出屋,其他人紧跟在后。
院子里的空气中有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气。更可怕的是,狼们在用力挠院门,同时用嘴啃咬,大门在轻微晃动。
大家急忙跑进屋,关紧屋门。他们打开正面的两个窗户用于迎敌,把其他窗户用木板钉死。小赵说,院门够厚,只有熊瞎子才能推倒。就在这时,屋顶上有了动静:狼们在用爪子刨房顶——它们占据了制高点!
但愿它们进不来。里处长说,它们是为了什么来的?我知道了,是为吃那两只小狗,真他妈够狠的!
他们打开屋门,把几个点燃的柈子扔到院里,企图吓走它们。
他们没料到,东北狼不怕火,它们和人一样喜欢火,它们的动作更猛烈。
半夜时分,院门被狼咬破了,狼群蜂拥而入。几只狼直扑木笼,啃咬起来,大部分狼一齐扑向房子,奋力啃咬房子的外墙。房子是用木头建的,里面的人能听到木墙被撕扯的声音。院里火光亮处,恶狼多得数不清。它们不仅要吃小狗,还要吃人,它们肯定是饿疯了。
8人分成两组,守住两个窗户,往窗外扔火柈子。我父亲提醒说,不要扔太多,当心把房子烧着了!
狼突击队员向两个窗户进攻,迎头遭到利斧和铁钎子痛击,但它们前仆后继,不断进攻。
被火柈子击中的狼往外跑,立即有狼从外边进来补充战斗员,狼越来越多。狼们志在必得,场面越来越恐怖。
炉火很旺,屋里的温度越来越高,高温使一种骚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哪来的毒气?里处长惊问。老钱说,小赵尿裤子了!
柈子用完了。他们把桌子、椅子、长条凳都劈了。劈柴没了,烧了两床棉被和两条床单。
拂晓时,狼群忽然停止进攻,悄无声息而又井然有序地撤了。
木笼差一点儿就被咬破,两只小狗安然无恙。
他们睡了一上午。他们做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木笼,用木板把外墙加固,把大门加固,把院里的柈子全搬进屋里,又把大斧子和铁锹拿进来,准备和狼决战。里处长说,咱们孤立无援,今天再坚持一晚,看是什么情况,尽量不麻烦当地的同志。如果实在不行,明天去县里,请部队来干掉他妈的这些畜生!
天还没黑,不远处就响起联络的号角,声音哀怨,凄凉,愤怒。
8个人为之色变。里处长说,小赵你他妈的忍着点儿,昨天我差点儿跟着你尿了!
这一夜更凶险。加固大门白费力气,狼们从砖墙上一跃而下,可能是采用了搭狼梯的战法。它们分批进攻,这可以从它们的毛皮颜色上看出来。灰色的,灰白色的,黄白色的,黑的,白的,似乎整个黑龙江省的狼都被调来了。
又是一夜大战,天亮时狼们才撤走。
人们吃了早饭,喂了小狗,刚出门,县里负责和他们联系的人开一辆吉普车来了。他有一支冲锋枪,主要是为了对付黑熊。
8个人一齐激动地把手伸向他,和他热烈握手。小赵差点儿哭了,7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他看到未被打扫的战场,惊问:这是怎么了?
听了介绍,他瞥了一眼木笼,看不清里面的小狗,叹一口气:哎,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里除了你们还有人家吗?哪来的狗?你们肯定是把狼崽子带回来了。
他走近木笼,看清楚后,笑了:怪不得你们,确实像狗。
他留了下来。小赵请他子弹上膛,他说用不着。
傍晚,他们破坏了木笼,敞开大门,在院里点起一堆火,等天黑。
狼群静静地停在门外。几只狼从容地走到木笼前,扒开笼子。两只小狼小心地慢慢出来,静静地跟着大狼往外走。
狼们在院门口停下,向屋门看去。屋门开着,人们看着它们,彼此用目光交流。
狼们已经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夜里,狼的歌声此伏彼起,欢快而悠扬,融入大自然的天籁。
围着火炉,联系人给8个人讲了两个关于狼的故事。
大清早,一个乡亲发现他的大肥猪夜里被人偷走了。他坚信这是外来的专业偷猪贼干的,乡亲们都同意,但还是怀疑:就算是用酒泡的馍醉倒了,至少要两人用杠子抬。开院门,开猪圈门,喂猪,等猪醉,绑上抬走,这么长时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地上没有哪怕一个人的脚印。养猪的人家都特别小心,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却毫无知觉,这会是什么样的神偷?乡亲们又恨又怕。
乡亲们的议论还未停息,又有一头肥猪被偷,现场表明是同一伙贼干的。全村的男人磨快了刀,带上火枪,夜里分别藏在有肥猪的人家里,齐心协力抓贼。
四更时,一个黑影从墙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是个四条腿的。它走到门前,人立起来,悄无声息地拉下门栓,轻轻开门,然后走到猪圈,轻易地开门,进去了。很快地,它和猪一起悄无声息地出来。它咬着猪的一只耳朵,用尾巴轻轻拍打猪屁股,向院门走去,像是带猪去赶集。
主人大叫一声,窃贼撒腿就跑。
两兄弟同一年娶了媳妇,没分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日子过得很好,不幸的是弟弟得暴病死了。一年后,弟媳仍不肯改嫁,天天哭。
夏天的一个中午,三人一起吃过饭后,弟媳进了自己的屋。哥哥刚躺下,忽然觉得有人进了院子。一个穿白衣裤、戴着草帽的男人一闪身进了弟妹的屋里。
他推醒刚睡着的媳妇,小声说,他奶奶的!这臭女人大白天招野男人进家了!她不正经嫁人,祸害咱们,看我去宰了这两个狗东西!说着跳下床,摘下墙上的猎枪,往枪里装火药和铁砂。
媳妇说,你千万别胡来,弟妹绝不是那样的女人,来的可能是贼。你千万当心,别干蠢事,人命关天!
男人答应了,悄悄走到弟妹的屋门口,端起枪,向里面看。
弟弟的衣裤仍然挂在墙上,就像他活着时一样。那草帽还戴在男人的头上,他的身体藏在一件衣服后面。
哥哥大吃一惊,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衣服下边露出一条很粗的白毛尾巴——这东西真够大的!
哥哥大声说,弟妹你睡了吗?
我醒着呢,大哥有事吗?我这就出来。
你躺着别动!我手里有枪,有条狼进来了,就在外屋衣服后边站着呢。我开枪了,你别怕!
一条特别大的白狼。草帽原主人的命运不得而知。
千百年来,东北人民对狼怀有敬畏之心。
经委给职工发豆油、肉,我父亲还带回来一袋野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