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年的旧历年过后,三个掌柜经常请工程师喝酒,竭力挽留他,希望他续订合同。其时日军在军事上正处于极大优势,订单越来越多。三个掌柜大幅提高工程师的佣金,甚至拉他入股,但他以年事已高为由,很委婉又很坚决地拒绝了,后来干脆不去赴宴。三个掌柜只有连连摇头叹息——失去这个高人真是太可惜了。
5月,离合同到期还有一个月,工程师约助手谈话。令人意外的是,工程师让鲁婶摆上点心和茶。这是把助手当成了客人。
工程师一反往常严肃、刻板的神态,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老人。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以后打算怎么生活?你对你的将来有什么想法?工程师微笑着问。
我想去当八路军。这话是在心里说的,不能对他说。
我去找我师傅,助手说。
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
工程师说,日本和中国正在打仗,除非为军队做事,不然的话生活很艰难。我有一个想法,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日本,住在东京。你在日本上大学,以后你的技术会超过我,能挣很多钱,一辈子过富有的生活,还能给你父母养老。你的国家不行,你只能过穷日子。
助手大吃一惊,说,我不会说日本话,怎么能上大学?再说我又没钱……
工程师说,我都为你想好了。我借给你钱,没有期限,你将来肯定有能力还给我。你先上语言学校,满一年后我给大学校长写推荐信,你就可以上大学。大学期间你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做零工,生活没问题。你大学毕业后,一定会大有前途。那时我已经老了,退休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用我的工作室,我会很高兴。你不用为找工作发愁,整个日本都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诚实的年轻人。你和我一起工作三年多,我没有专为你上过课,只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有了设计小型住宅的能力。你有很高的天赋。你现在已经能领导一支建筑队伍,只是欠缺大学的知识,假如我在这里再做五年,可以教给你大学知识。但是我必须走,必须回日本。
为什么一定要回日本?
因为日本会失败,我不想死在这里。军人太疯狂,他们毫无知识,把天皇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助手大惊:你为什么这样想?
你还记得那场比赛吗?谁能想到那样的结果?日本打不过中国,因为日本是小国,中国是大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在古代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只是现在不行,但是日本不可能长期占领中国。你问了我两个问题,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谢你。我不去日本,我不适应那里。还要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
工程师叹一口气,说,我想到了你会这么说。
两人起身,相互行礼。
分手的那天,大家都有些伤感。
我父亲回到皇姑屯的住处,房东说你师傅他们到乡下给人盖房子去了,刚走几天,过些日子才回来。他给你留了条子。
师傅留下地址,让他自己选择或去找他们,或留下等他们回来。
三年多没挣到钱,身上的钱还是师傅给的。他给房东饭钱,房东不收,说一起算,你师傅说好了。
他决定留下来,拉人力车。
18岁的小伙子,拉人力车养活自己是可以的,而且还能借机了解沈阳的情况。他的优势是年轻力壮,不管多远的路都是一路小跑——这样反而省力。满头大汗也毫不在乎,更不还价。再加上小伙子相貌英俊,这会使客人产生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愿意多给钱。
这天早上,一个4多岁的胖子一跳就上了车,动作很快,与他的体型很不相称。他开口就给了一个令车夫想不到的高价,高得完全可以抵销比常人高出的体重。他心情特别好,好到让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此时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他一路上都在说笑。下车后,他付了车费,笑着说,你猜我今天为什么特高兴?
你有了儿子!车夫说。
着啊!你真是不得了!我今年四十五了才有儿子!我想听你给我说句好话,行不?
你儿子将来升大官发大财!车夫大声地说。
胖子笑得合不拢嘴:我就想听这句话!拿着这个!他掏出一把钞票,看也不看,一把塞进车夫手里。
可惜的是这样豪爽的乘客再也没有出现。
言老大把这笔钱数了两遍,对徒弟说:这些钱够咱们过一阵子。
三年多来,言老大和兄弟们解决了在这里生存的问题,但是没挣到养家的钱,日本侵略者在经济上的疯狂掠夺是最根本的原因。现在,他们既不能回家,也不能把家人接来,只能被动地活下去,过一天算一天。
家乡的日子更不好过,不断有人往关外跑。他们大多到沈阳来找言老大,了解这里的情况后再各谋生路。
像以往那样,言老大每天安排两人去人力市场,其余的人有的去拉人力车,有的去找零活,有大活儿就一起做。转眼间四年过去,到了1944年春夏之交的季节。
这天,刚吃完早饭,有人来访,说后于房的唐二叔家要盖房,活儿很多。双方商定了动工的日子,大家就出门,我父亲去拉人力车。
傍晚,街上的人少了,我父亲正想去车行还车,迎面来了个3多岁的男人,说是去和几个朋友吃饭,兄弟你受累,再跑一趟。
这人衣着华丽,看上去像个有钱的商人,但腰间鼓起来一块,似乎是手枪,那么他是给日本人干事的。奇怪的是这个人的态度很和蔼,又不像是这类人。上车后,他问车夫家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奉天,除了拉洋车还干什么,像是个熟人。
已经看见那个高级酒楼耀眼的灯光,车夫突然停车,动作极不专业,乘客差点儿从车里扑出去。
你自己走过去吧,我有事了。车夫边说边跑,紧接着大喊道:住手,混蛋东西!
两个流氓正把一个挎着篮子卖烟和花生瓜子的小姑娘围困在中间,一个拿烟,一个动手动脚。拿烟的那个觉出有人来了,刚一转头,脸上挨了重重一拳,被打了个踉跄。
另一个立刻拔出刀来,挨打的那个也拔出刀,想要前后夹击。
慢动手,你俩不要急,看看我手里有什么?闺女不要走!说这话的是乘客。
乘客大步上前,手里拿着个东西。虽然天已黑了,但四个人都看得很清楚,是手枪。
两个狗东西,欺负这么小的闺女,老子现在就要你们的狗命。你俩谁先动的手?先动手的先死!黑洞洞的枪口在两个狗东西面前来回晃动。
两个流氓立即跪下,磕头如捣蒜:大老爷饶命!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娘的!你老子是铃木总部的特务科长。你们给我记好了,老子再看见你们干这个,就用它跟你们打招呼。他摇着枪,说: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东西都还给人家!两个流氓立即爬起来照办。
小姑娘吓哭了,不敢接钱。科长把钱接过来,放进她的篮子里。
滚吧!两个流氓屁滚尿流地跑了。
小姑娘鞠一躬,急急走了。
乘客笑着说:兄弟够猛的。你还是送我到地方吧。
上车后,他说,明天这个时候,咱们再见个面。
我恐怕没工夫,车夫说。
乘客笑了:我不是特务科长。我是干那个的,你来不来?
立冬后不久的一天,娶亲的队伍抬着轿子进了唐家大院。
彩礼是一口肥猪,还有点心。新房里的新被褥也要抬来,让娘家人看,这是满族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