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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生无悔
    皇姑屯区的一个小院里住着十余户人家,都是租户,其中一间布置成了新房。

    婚后的新生活是愉快的。愉快的生活持续了十天,第十一天出了问题。上午,那支娶亲的队伍来了。我母亲大感惊奇,我父亲却很坦然,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让我母亲出屋。他们进了屋,很快就出来了,把新被褥搬出来了。我父亲和他们告别,就像送老朋友一样。我母亲试图阻拦,却被我父亲挡住,说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对你说。

    我母亲大声说,他们这是抢东西,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不是抢,是借的,今天该还了,我父亲很淡定地说。

    我母亲以为听错了:被褥还有借的?我父亲耐心地解释说,租借新被褥是他们的服务项目之一,借期最多十天。

    你这不是在骗我吗?你是个骗子?

    不是我,是我师傅的主意。这年头谁买得起新被褥?你别急,这些东西我很快就能给你挣回来。

    最冷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这个冬天怎么过?终于争取到自主婚姻,却找了这么个不可靠的人,更不知道他以后还会怎么骗自己。越想越可怕,我母亲哭了。

    下午,言老大来了。他说,我们都是好人,不是骗子。那头绑了一根红绳子的猪就花光了他所有的钱,别的钱是大家伙儿凑的。我们来了这么多年,谁也没给家里捎过钱,回去更不行。没办法,是这世道不好。咱们就这么熬着,等共产党、八路军打下天下来,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共产党八路军能行吗?我母亲问。

    我看能行,这世道一定会变。你说,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当然是穷人多。

    这不就结了!穷人都向着共产党,这世道还不变吗?

    我已经是八路军的人了,我父亲在心里说。

    那个乘客是共产党皇姑屯区地下组织的负责人薛峰,是我父亲的领导,我父亲是情报员,两人单线联系。我父亲和党组织其他成员彼此或互不相识,或虽见过面但互不了解对方任何情况,每次传送情报时用暗语。如果发现有人跟踪或周围情况可疑,用规定的肢体语言告知对方,迅速离开。如果有一次对方不回答暗语或答错了,他就是叛徒,附近有很多特务,这时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跑了。几年来,在大多数时候,我父亲是在规定的时间按规定的方式把情报藏在规定的地点,至今尚未出现过危险。每次和薛峰见面,薛交给任务,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新的暗语。如薛未按时出现,三天后再来;届时薛如果仍未露面,那就只有来世再见了。有时,薛峰给我父亲一点钱,或一袋粮食,甚至猪肉。上次见面,薛峰说党组织已批准我父亲入党,有了开会的条件时就举行入党仪式。

    虽然相信言前辈的话,但是我母亲隐约感到,自己的男人有事瞒着自己,并不仅仅只是个“好人”。

    婚后第五天,天还早,我父亲带回家一袋小米,足有二三十斤,颇有些得意。我母亲查看了小米,是当年的新粮食。

    这是哪来的?我母亲惊奇地问。

    你说哪来的?我挣来的,不是偷的!丈夫很不耐烦,妻子就不敢再问。

    其实丈夫心中得意,很想说这是八路军发的。

    他不可能在大半天时间里挣来这么多新小米,否则结婚时就不用借新被褥。如果用工钱买,每次都是买陈年的高粱米。更何况白布袋子九成新,这年头谁会送给人这么好的口袋?晚上,我母亲借邻居的大锅熬粥,和邻居们分享。粥还没熟,香气已经飘进全院人家。

    他是干什么的?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不管怎么样,人是自己找的,只好听天由命。我母亲暗暗担心。

    我母亲还不知道一件事:家里有一把德国造手枪,1粒子弹。

    从老家带来的两斤重的小棉被改成褥子,下面铺的是草垫,两条薄薄的旧棉被,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小屋里像是冰窖。和这个小院里的各家一样,没有火炉取暖。早晨倒尿盆,得敲破里面的一层厚冰。

    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我父亲买了点心和酒,岳父为女婿摆上火锅,气氛很温馨。小女儿见了父母很委屈,说了婚后的日子挨饿受冻,忍不住哭了。她出嫁时几乎没有任何嫁妆,这么做也是想得到娘家的帮助。她还坚持认为,她和三个姐姐都理所当然地应该获得一些家产,虽然没在父母面前说出来。

    她是正确的,遗憾的是先进思想过于超前,超越了时代。

    父母无动于衷,或者说是爱莫能助,因为这个家是儿子的,儿子在给他们养老。唐二叔听老闺女说话,像是在听别人家的事。

    我舅舅彰显出富人的高傲和脾气,怒形于色,骂骂咧咧,公然抗拒父亲的要求,不肯和穷妹夫喝酒。我母亲发现自己做错了事,要求丈夫立即和自己回家,这令唐二叔十分尴尬。我父亲还是留下来,让岳父不失面子。行前,我母亲说,我知道了,这个家是他的,我以后不用来了,除非爸妈有事。

    6年以后,我母亲再次看望父母,我舅舅已经不是富人,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我母亲的心情非常好,说共产党和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唐二叔很受感动,完全赞同。这是后话。

    1945年春节将至,胡子又一次光临唐二叔家。这次是在上午来的,是国民党的残兵,特别凶狠,而且没带来鸡,带的是机关枪。我舅舅审时度势,交出全部钞票和现大洋。

    我母亲又遇怪事——中午,我父亲带回来五六斤猪肉,天黑后出去,拿回来一小袋白面,都是挣来的,我母亲只有表示认同。实际上,党组织给我父亲15斤肉,3斤面。听说别的同志没有这么多,我父亲不肯全部接受,受到上级党组织表扬。

    日本侵略者禁止中国人吃大米白面,违犯者被罚做苦役,所以只能夜里运作。我母亲怎么也看不出自己的男人有如此本领,但白面也是新麦子刚碾成的。既然想不出来路,索性不想,心里祈祷丈夫不要出事。

    日本人不准中国人吃大米白面,有一个例外——可以吃日本人吃剩的大米白面。马路对面是日本人住宅区,这边的中国人不准越过马路中心线,违犯者被抓走做苦役,马路中心有日本人巡逻。

    最初,日本的家庭主妇做好饭菜后,把估计吃不完的那部分饭菜用食盒包好,放在窗台上,结伙到马路对面,当面告诉中国的家庭主妇,可以过去取这些饭菜,不会被巡捕阻拦。饭菜不是吃剩的,是在饭前分出来的,卫生没问题。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她们可以把饭菜做多,但绝不可以做少了,因为日本男人不能容忍自己吃不饱,每顿都要撑到肚圆。中国家庭主妇们表示感谢,说以后不必麻烦,我们不需要。

    每天都有多余的饭菜,馊了以后扔掉,马路对面从未有中国人过去取食,这种情况持续到1945年。

    猪肉和白面包了顿饺子,送给邻居们一些,春节仍然是在忍饥受冻中度过的,但是我父母和大家一样,心气很高,越过越有劲儿,因为他们有了希望。每天都有人买报纸,大家晚上聚在一起,有文化的人给大家读报,大家一致认为小日本快不行了,八路军快打过来了。

    春节后的一天早上,我父亲说今天去师傅那里看看,如果没事就去拉洋车。下午,我母亲买了点棒子面回来,看见一个警察进了院子。

    这里从来没来过警察。这时院里没男人,我母亲有些害怕,大声喊道:你要找谁?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那警察不理,直奔我父母的家,开门。我母亲大喊道:那是我家,你不能进去!你想干什么?几家邻居闻声从家里出来。

    警察回过头,笑了。

    我母亲大惊失色:你怎么成了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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