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司夜染虽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内阁首辅万安一同拦阻,劝谏皇上不要派他来辽东,而派了马文升;可是随即皇上前脚派走了马文升,后脚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
司礼监和内阁等于又被皇上不轻不重甩了个耳光,他们自然是不放心。怀恩便借太监可以镇守辽东的职权,派了长乐过来,如影随形。
长乐年纪虽然也不大,不过从前在南京、杭州,已经与司夜染两度交手过。虽然前两次都是被司夜染占了便宜去,可是事不过三呢,不是么?
于是怀恩思来想去,还是将长乐派了过来。
长乐年纪不大,司夜染自己年纪也同样不大啊。
这其中的玄奥,司夜染自然心知肚明,所以长乐这时候说话看似帮着他,实则根本是相反的。他却也不在意,只是抿嘴冷笑。
可是马文升那老头儿却没看懂这个情势:在马文升眼里,太监跟太监都是沆瀣一气,这大明江山怎么也都不该被阉人掌权的,于是他看不惯司夜染当钦差,也同样看不惯长乐当监军啊!
马文升便山羊胡子一翘,瞪向长乐:“这位公公,本官好歹也是皇上钦命的钦差,代天巡守,这公堂之上有什么说不得?!”
长乐见马文升火了,便不慌不忙再补一句:“哟!马侍郎要是不说,咱家竟然都忘了马侍郎也是钦差了呢!咱家心里只知道司大人是钦差,所以这辽东地界啊,应该所有人都听司大人的节制才对。所以就压根儿忘了马侍郎您也同样有这名衔呢。哎哟哟,马钦差,请恕咱家少不更事。”
一瞧连这个长乐都起身恭恭敬敬地致歉了,马文升的自信陡然上涨。
实则他心里是憋着一肚子的火呢。皇上明明说好了,不让司夜染来,而让他当钦差而来;结果不过两天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两个钦差,按说都是钦差,两人应该平起平坐,一起对辽东军务商量着来,可是皇上竟然叫辽东所有军政人员全都听司夜染的节制!
那他马文升这个钦差非但成了个摆设,更成了个笑柄!
于是马文升转眸盯住司夜染:“乐公公说得对,本官也同样是朝廷的钦差。司大人做的不对的地方,本钦差同样也有指斥之权。况且本官年纪摆在这,不像司大人此时还是个娃娃!司大人,年少喜功不是好事,这一回希望司大人还是按照本钦差的意思处理吧。”
马文升说完,陈钺立时施礼:“司大人,万万不可!”
堂上又是一轮车轱辘般的旧话重提,一番扰攘。
司夜染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盯着案下的这三个人。
待得他们三个都说完了,司夜染才伸手一指马文升:“老、匹、夫!本官在此,岂容你这般呼喝?纵然你也是钦差,但是也该归本官节制?何时轮到你在本官面前这般一二三地摆计划?”
司夜染骂人,一般都声调不高,甚至冷艳之色妖冶不可方物。可是字字句句宛若寒冰成钉,一颗都狠狠钉进人心底去,叫人四肢百骸皆寒。
马文升听得一愣,“你说什么?你叫老夫什么?!”
司夜染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伸手抓过笔墨,在纸上写下“老匹夫”三字,眯眼望长乐:“长乐,将这个给本官粘到他背后去。罚他今日在本官面前咆哮公堂。背到今天日落,若提前撕了,那就换成挨板子!”
长乐也一挑眉,却还是忍着乐将那白纸接过来,走向马文升去。
马文升登时跳脚:“司夜染,你敢!”
司夜染冷冷睨着他:“本官念你年过五旬,才没忍心当堂打你的板子,换成这样一张字条以示惩戒。若给脸不要脸,那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夜深人静,司夜染独寐,却难以成眠。
消息已经送到李朝去了,不知她会做如何决定。他想她,想孩子,想得都不想再管辽东这一摊子烂事儿,直接飞奔李朝而去。
可是他又知道,他不能。
只有辽东乱了,才能叫她那边安稳一些;可是他又不能让辽东真的乱了,真的让女真得了机会反叛朝廷。
朱见深是篡位之人的后代,可是终究也是朱家子孙。这大明天下,他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乱了。
建州女真此时如鲠在喉,若依着他自己的心意早已发兵而去;可是他却不能忘了她的嘱咐,不能忘了她答应爱兰珠的承诺。
更何况爱兰珠为了他的孩子,也险些送上自己的性命,所以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直接剿杀建州而去。
如此左右为难,他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她还在身边,她又会怎么做?
如此昏昏沉沉,迷迷蒙蒙,他终于睡了一小觉。梦里看见她披了一身的月光,锦袍玉带含笑而来。一边走一边还招牌式的转着她手里的折扇。
她走过来,立在他身边,含笑凝睇:“大人,别为难。只好好地睡一觉吧……大人太累了,好好地睡一觉,醒来,便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笑靥如花,身姿清丽宛若月下幽兰。
思念已成狂,司夜染猛地一伸手,想要捉住她……却身子一震,猛然醒来。眼前却哪里有倩影,只有月色空寂,一室的幽暗。
然鼻息之间,却分明留有淡淡馨香。
不对,方才不是梦,必定是她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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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来过,却故意不现身,便只说明一件事——她决定了要独自回京!
司夜染腾地站起身来,朝外一声厉喝:“马来!”
这些年跟随在司夜染身边的四个内侍是:礼、义、忠、信四人。此番为首的初礼留下坐镇灵济宫,追随司夜染来辽东的是初忠、初信。两人睡得迷迷蒙蒙,忙爬起身来为司夜染备好“云开”。
司夜染纵身跃上马背,轻轻拍拍云开的颈子,柔声吩咐:“什么马也跑不过你,云开啊,带我去追你家兰公子。她既来了,我总不能这样就让她孤身一人回京了。”
云开也通人气,引颈一声长嘶,纯白身影便跃入月色,宛如一支蘸满月光的白翎箭,骤然疾射向前。
司夜染一人一马飞驰而出,初忠和初信目送大人身影随即不见,两人也是互视一眼,暗暗都叹了口气。
转身回院子,却冷不防暗影深处转出一个人影来,两人见了仿佛见了鬼一般,便要惊叫出来!
却被那人抢先,一手捂住一个人的嘴,给死死地都闷在了嘴里。
司夜染策马狂奔,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追去。他心意急迫,便不顾一切,可是追出去两个时辰了,竟然没找见一点动静!
他心下陡然一惊,急忙勒住缰绳。云开正跑得兴起,这冷不丁被勒住,便身子高高直立而起,两蹄扬在半空。
司夜染低低嘶吼:“云开,我错了!”
便拨转马头,发了疯一般催促云开,向回奔驰而去!
他的云开是神驹中的神驹,这天下也极少有马能跑得过云开。更别说是兰芽那样不会骑马的坐的马车了。马车不能跑太快,否则必定翻车,所以岂有云开追不上的?
云开这般奔驰了两个时辰没见一点踪影,便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上当了!
他抬想见她,于是他便一心追了下去;也更因为是她,他便心下没曾设防,可是他怎么忘了,她的心机便是他小心设防的时候都未必能防备得住的?
于是现下已然明白,他是上了她的当了!
追下来时,狂奔了两个时辰;回去的时候狂奔得甚至更加急迫,不过一个半时辰已经奔回了大营。
一人一马全都热汗淋漓,他飞身下马,衣袂如月色掠地的刹那,便已经将手里的缰绳抛给初信。
初忠赶紧上前相迎,目光却有闪烁。
这一来一回三个多时辰,这个夜已经将尽了,天色已然露白。
他盯一眼初忠的神色,便是一眯眼:“她来过了,是不是?”
那声音仿若含着揉碎了的冰雪,寒凉却迫切得叫人心疼。初忠的心便也跟着狠狠儿一抖,噗通便跪下了。
司夜染怔然定住脚步:“……我终是,回来晚了,是不是?”
初忠难受,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大人刚走,公子就从暗处转了出来。奴婢跟初信两个本想扬声唤大人回来,却被公子一手一个给捂住了嘴。”
司夜染登时丢开马鞭,仰头望天。晨起的风冉冉吹起他衣袂。
是了,是了……这世间也唯有她,能轻易将他骗成这副模样。
他深深吸气:“她留下什么话没有?”
初忠赶紧又叩头:“公子给大人留下一张字条。”
“拿来我看!”司夜染伸脚踢开初忠,便迈步急急入内。
衣袂随风流转,在晨光里仿佛冉冉流云。
赫然桌上,映着红烛,只得双指宽一张字条。
娟丽小楷,一笔一画都牵动他心。
“建州百姓无辜,然董山并不无辜。大人念着小的曾经许下的诺言,左右为难;可是大人却怎会忘了,小的顾念的同样只是建州百姓,却与那将山猫切零碎了的仇人有何不舍!”
看到这里,司夜染心臆登时豁然开朗!
将字条翻转,才又看见一行小字。依旧娟丽清秀,却分明每一笔都停顿数次。那不是笔尖颤抖,那是,她的心在低泣。
司夜染的手边也抖了,一字一字地去看,舍不得一眼都看完。
“小的安然而去,大人勿念。此去京师无论何事,大人都请安守辽东。大人安,小的才能安。”
看罢,司夜染长长吸一口气,下一瞬已是双泪滑落。
将那字条凑在鼻息,狠狠地闻,仿佛还能闻到她手上留下的香气和温度。
她心已定,他明白。
兰芽一路南归,只有虎子一人护送。
到了京师北门外,兰芽便叫虎子回转。
虎子有些红了眼睛:“你这么快就撵我?好歹,你也该让我随你一同进京,看清楚了朝廷情势。”
兰芽轻笑:“爱兰珠一个人照顾着狼月呢,你不回去,又怎么能叫我放心进京?”
况且辽东随时都可能用兵,袁家十万子弟兵只有他在才调动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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