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便心下一定:今晚的关键都在张敏见或者不见的这个态度本身。
张敏若见了,此事便已成了大半;张敏若不见,此事便需要从长计议。
万安宫,今晚也不平静。
宸妃也在遥遥关注着兰芽以及冷宫的一举一动。
越是临到了儿子的两岁生辰,她心底也跟着越紧张。她知道吉祥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这立储前最后的短短时间里,吉祥一定会拼了命地想办法翻身。
吉祥手里有什么牌,宸妃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现在就算司夜染不在京中,可是京中毕竟还有这个兰公子啊!
就算看起来兰公子跟司夜染已经闹翻,可是谁就能肯定这个兰公子不会偏帮着吉祥?
于是近一年来,宸妃也十分想要与兰芽走动近些,时常赏赐些东西叫送去御马监或者灵济宫。兰芽也都不咸不淡地受了,回头就再回礼,送来的是比宸妃赏赐的更要多一倍、好上一倍的礼物,礼数上周全得叫宸妃挑不出毛病来,可就是一次都没有亲自进她万安宫谢恩。
兰芽这样的举动便叫宸妃心下更是慌乱。
今晚无眠,虽然她今晚并不知兰芽隐秘进宫来见吉祥,可就是不知怎地怎么也睡不着。
听见娘娘起身的动静,海澜忙走进来:“娘娘可有什么吩咐?是不是口渴了?”
宸妃怔怔坐在榻上,目光发直。
“本宫想起来了,这个兰公子为何胆敢这么冷着本宫!因为本宫是杭州镇守太监送进宫里来的,名义上是那怀贤的女儿。当日兰公子在杭州与我干爹作对,本宫曾给干爹写过一封信……想来我干爹死后,那封信怕是也落到了那兰公子的手里,她因此而记恨本宫,于是此时才这么不识抬举!”
海澜听得迷糊,忍不住低声问:“娘娘许是想多了吧。既然怀贤是娘娘名义上的父亲,您从宫里写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凭什么那兰公子便这么记恨了?”
宸妃凝着海澜:“……你不明白。因为我干爹镇守杭州多年,早就发现了司夜染的身份有疑点!这司夜染和兰公子才会借机除了我干爹,杀人米口。从那封信,他们许是也怀疑本宫早就知道了,于是跟本宫必然势不两立!”
海澜听着也担心:“如果西厂不支持娘娘,那咱们殿下议储的事还当真难办。娘娘,恕奴婢直言,一个西厂可顶数十朝堂文臣啊。”
“本宫当然明白!否则也不至闹心如此!”
宸妃咬住袖口:“得想个法子,一石二鸟。既能除了这个兰公子,又能除了冷宫那个孽种去!”
兰芽走进张敏的房间。
张敏正费劲想从榻上爬起身来迎接。
一灯如豆,张敏的命数也如这残灯一般,说不定随时一股风来,就断了。
兰芽瞧着也是心酸,便连忙走上前去扶住,迭声说:“伴伴别动,您躺着说话。”
张敏轻叹一声:“那咱家就失礼了。”
兰芽忙道:“伴伴切勿客气。”
张敏便躺回去,转眸凝注兰芽:“我那徒弟郑肯的事,咱家也听说了。多谢公子给他安排了前程,让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张敏说的是他从前的那个徒弟郑肯,因跟着李梦龙吃了挂烙,从乾清宫被撵出去了。
因曾经是御前的人,谁都不敢用,又是个阉人,能干些什么呢。是兰芽找着了邓肯,给安顿到了御马监,搁在隋卞的手底下,叫去管各地皇庄。这差事的职司虽然不高,却是肥得流油的美差,郑肯这一辈子也当能富足一世。
张敏说着也是老泪纵横:“不瞒公子,咱家之所以放心不下郑肯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们师徒两个情同父子,咱家将他当成自己儿子看了,还指望着将来他能给咱家送终……实则也更是因为咱家对那孩子心有亏欠啊。”
兰芽垂下头去:“是因为李梦龙。”
是因为李梦龙,可是外人眼里的此事,与知道内情的人眼里的此事,却是两回事。
外人眼里的此事,不过是认为李梦龙是个妖道,骗得皇上的恩宠之后,竟然伺机做大逆不道之事。而被派到李梦龙身边伺候的郑肯竟然没能发现李梦龙的真面目,未能及时作出预警,所以该罚;
可是在兰芽和张敏,或者皇上眼里,又岂会是这样简单?
张敏顿了顿,凝视着兰芽:“公子聪慧,看来已是都明白了。没错,皇上和咱家早就怀疑这个李梦龙身份有鬼,且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如何能不多加个小心?于是为了护卫着皇上,咱家便将自己手底下最信得过的郑肯派到了李梦龙身边儿去。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兰芽点头:“晚辈明白。”
这也就是皇上一贯的做事手法,他若担心自己身边的哪个人,即便那人自己未曾暴露,皇上也会提前派人到那人身边去盯着。总归要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收拢在掌心掌握着,才能放下这颗心来。
张敏说着叹气:“郑肯那孩子做得不错,可惜还是没防备住李梦龙登上万岁山去……实则咱家心下也是糊涂,那李梦龙也是个谨慎的人,怎么就忽地做出了那么个鲁莽的举动来呢?”
兰芽垂下头来:“伴伴今晚是累了吧?竟与晚辈说了这么多。如果伴伴是累了,那伴伴就歇息吧,晚辈不会记得今晚的任何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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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张敏竟然有与她主动谈及李梦龙,甚至有触及到李梦龙真实身份的意思。这不是张敏一向的做派。
张敏却笑了:“公子勿惊。咱家今晚既然允了公子进来,便是想跟公子说说心里话。”
他说着眯眼望向桌上那一豆残灯:“公子方才进门来看了一眼咱家,接着就看向了那盏残灯。公子想来也是明白,咱家命如残灯,已然是时日无多了。”
兰芽惊得连忙起身施礼:“晚辈不敢!”
“公子不必不敢,公子请坐。”张敏自己倒是豁达:“人有天命,到了咱家这个时候,反倒已经不怕死了。现下唯有想在死之前将自己悬心不下的事,多办明白一件是一件。公子啊,咱家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咱家便也是当真没有时间再与公子兜圈子了。”
兰芽心下一跳,却也是郑重点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伴伴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张敏停下来换了几口气:“咱家时日无多,郑肯已经有公子照拂,咱家放心。若论咱家最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咱们皇上……”
枯瘦老人独坐在幽暗灯火里,眉发皆白。多年操心劳力,且是阉人的缘故,便显得比一般的老人家更加疲惫憔悴。
“说句掉脑袋的话,咱家这一生无儿无女,情分上却是将皇上看成了孩子一样。从皇上刚一下生,咱家就陪着他,守着他,护着他,亲眼瞧着他一天一天地长大,也一点一点地都看懂了他的为难。”
“身为天子啊,九五之尊,看似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自己的掌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最要紧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容得他自己来决定呢?”
“从前好歹还有咱家和贵妃娘娘陪着皇上,他哭一起哭,他笑一同笑。可是天不假年,咱家要去了,贵妃也一样时日无多……待得我们都走了以后,皇上他,又该怎么办呢?”
张敏疲惫抬眼,望向兰芽:“公子的来意,咱家清楚:你也是想来探听咱家的心思,看咱家的心是朝着冷宫,还是朝着万安宫。”
“实则那也都是一回事,公子啊,这两位小殿下在小六的面前,都是一回事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惊:“伴伴!”
张敏笑笑点头:“咱们都明白,小六实则是建文的皇太孙。在他面前,无论是冷宫还是万安宫,都是‘皇上的子嗣’罢了。公子啊,皇上之所以两个皇子一个不认,一个不立,此中的挣扎,公子可能体会?”
兰芽重重一震,向后一个踉跄,却也不敢问出口。
如此说来,皇上并非没有存过将皇位还给大人的心?
所以这多年后宫竟然再无皇子诞生,而皇上自己对此也是听之任之,并未太过忧虑。反倒是让贵妃担了那些骂名。
张敏摇头叹息:“皇上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刚刚两岁。公子啊,两岁的孩子他能知道什么是建文,什么是成祖的靖难之役,能知道自己的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来的么?一切都由不得当年的他去选啊。”
“待得渐渐长大,甚至是十七岁登基大宝之后,他才有机会悄悄地知道了这些往事,他的心下何尝就没有过挣扎?明明是天下至尊,却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没有当即就叫人在大藤峡要了小六的性命,反倒将小六接进宫里来。”
“虽然对外都说小六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可是兰公子你心里自然有杆秤,你看得明白皇上是如何将小六这孩子抚养长大的。比之小六,今日的两位皇子又是何等的待遇,他们如何比得上小六当年所受的尊荣!”
兰芽心下也不由得唏嘘。
司夜染年少而权倾天下,他所受到的恩宠,从太监的层面来说,的确旷古未有。更何况,他权倾天下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
兰芽便轻声一叹:“实则皇上多虑了。大人他……也已经早无此心。”
实则这三年来,兰芽也无时不刻不想着,是否该寻一个机缘,将大人的心思告知皇上,让皇上安心?这样一来也许事情能更好解决。
只是这个机缘实在太难以判断,倘若一旦判断错了,明白滴说出来,便是一场泼天的大祸。
这天下总有些事,可以心知肚明,却永远不可说。
可是今晚却奇异地促成了这个机缘。既然张敏已经将事情挑开,她也不妨向张敏明言。以张敏的身份自然可以转告到皇上的耳边……
兰芽说完了,自己心下也是紧张得砰砰直跳。
张敏也半晌没做声,只盯着兰芽。
兰芽便再郑重点头:“不瞒公公,无论是李梦龙,还是其他的建文旧部,都想了许多法子想帮大人……可是那些事有的是发生在大人年少、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情形之下——比如曾诚贪墨案、东海倭寇案;有的则是大人也来不及防范的,比如李梦龙案……可是大人自己却从未存过想要伤害皇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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