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便心一虚,瞧左右没人,用指尖轻轻捅了捅他腰眼儿:“……大人是气我这几天私会秦直碧了?”
“哼,”他下巴翘得天高:“哪里只有一个秦直碧呢,兰少监,你忙得很啊。与贾鲁深夜相伴而行,他将你送出去老远,还要远远目送着你。”
兰芽心里又是气,又是笑:“堂堂西厂厂公,总是偷偷摸摸跟着小的,真的好么?”
他便别开脸去:“便是这么跟着,也还知道或许有一天会跟不住,跟丢了。更何况这一回便是想要跟着,也跟不了几天了。”
兰芽心下狠狠一酸,之前那些小小的醋意便都被撵得没有了影踪。她上前捉住他手腕:“我这一走,也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你得替我想开心的事——我从小就仰慕我爹出使草原,我还曾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也必定要偶跟爹爹一样,执使节,赴草原,宣皇威,抚国边。那时候我兄长便笑话我,说我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机会实现了,谁叫我生为女儿家呢……”
她妙目一转,展颜而笑:“可是你瞧,我现在这不是真的有了机会吗?能再走一回我爹走过的路,再去看看我爹从前看过的风景……我真的是很高兴呢。”
说到后来,她已红了眼睛。
他便垂首,哼了一声,伸手拍拍她肩头:“好吧,这次便放你走这一遭。想到终有一天没有我跟着了,你是不是欢喜极了?”
夜黑风高,净乐堂外乱坟岗。
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忙碌,乍一看去,像是乱坟岗上立起了鬼魂。
剖开棺木,一股腐臭气冲鼻而起。叶黑抬眼看一眼兰芽:“兰少监,不然你还是别看了。梅姑娘死在夏天,腐烂程度要更严重些。”
“没事,我看着。”兰芽索性将面巾也摘了,鼻子上半点遮掩也不留下:“在我心里,她始终人如其名,骨有梅香。”
叶黑心下暗赞一声,便不再说话,伸手进那一堆腐肉里去,点点将那腐肉拨开,去寻骨殖。
兰芽终是有些忍不住,点点落下泪来,低低道:“不得不搅扰梅姐姐地下安眠……只因,我不能叫梅姐姐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梅姐姐在天有知,请原谅我。”
也幸亏梅影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纵然宫女自戕是大罪,但是好歹有贵妃的身份摆在那儿;柳姿等这班姐妹也都各自拿出体己的银子来,于是梅影死后没有同其他宫女一般在净乐堂焚化,而是得了块坟地并一副棺木,得以保留下全尸,入土而安。
叶黑是大仵作,验尸毫不手软。少顷便将梅影四肢上的腐肉都剥离开来,露出臂骨和腿骨来,叫兰芽去看。
“宫里给出的说法是自尽,溺死的。从这胳膊腿的姿态来看,倒也是对的,的确是一副在水底挣扎的姿态。只是,这颈骨就不对了。”
叶黑说着小心将梅影脖子上的腐肉也给掀到一边去,露出颈骨。
“怎么不对了?”兰芽忍住酸腐气息,凑近前来看。
叶黑将那几节骨头扒拉清楚:“少监想想,倘若你溺水,你除了四肢拼命挣扎之外,你的头会怎么样?”
兰芽便一眯眼:“除了四肢挣扎之外,我的头一定会尽量向上去,这样一来颈骨就应该是向上拉伸的状态。
“没错。”叶黑也缓缓眯起眼来:“可是你瞧梅姑娘,颈骨非但没有尽力向上伸长,反而还缩短了。一条一条的骨头缝儿,都被压得挤在一起,到最后这颈骨后侧的部位甚至被压成向前弯曲的形状。”
兰芽心下便一跳:“如此说来,是有人按着她的头,将她死死压入水里!”
叶黑长叹一声:“没错。从四肢来看,梅影姑娘极想逃生,她挣扎得很激烈……可惜就连最后一点求生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兰芽大恸,起身朝夜色挥拳:“妈蛋,我不会饶了你的!”
万安宫。
僖嫔将吉祥送来的新制的香粉抹在手腕里侧,凑近鼻息闻了闻。香气依旧,她却皱了皱眉:“怎么还是从前一贯用的?”
吉祥便笑:“娘娘怎么贪新鲜了?这不是皇上一向喜欢闻的么,何必要换?”
僖嫔却摇头:“皇上虽说喜欢这个香气,可是谁敢保皇上闻得久了就不腻了?”
僖嫔得宠这么久了,肚子始终还没有动静,她未免有些胡思乱想,生怕是皇上对她身上的香也闻腻了,那她便什么都会失去了。
吉祥只能悄然冷哼一声。
僖嫔蠢,当真以为帮她邀宠的只是这香本身么?那是皇帝身子里的虫儿的功劳!那虫儿就要这种香气,倘若换了,那虫儿便不会起效了呢。
“娘娘别急,听奴婢一句话:这香必定是一直管用的,会一直保娘娘长承恩宠。娘娘放宽心就是了。娘娘难道还不信奴婢么?”
僖嫔便笑,拍了拍吉祥手背:“信,自然信,本宫不信谁也不会不信吉祥你啊。本宫若没了你这个智囊,哪里能安安稳稳走到今天?便是那个兰少监,纵然风头一时无两,你不是也给我出了主意,咱们合力送她去北边儿草原了么?”
吉祥转身一笑:“她走了,无论是娘娘、凉公公便都会欢喜。”
实则她自己才是最最欢喜的人呢。支走兰公子,留下大人……大人才终于又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僖嫔便道:“这些日子本宫始终没忘了要将你提出内书库来。你放心,你既替本宫办事,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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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不忙,”吉祥淡淡微笑:“奴婢倒是喜欢那内书库得很,不想离开了。”
吉祥离了万安宫,独自走进夜色里的宫墙夹道。
天上月色一线银白,幽幽静静落在她脚下。她只有这一刻才觉得是自由的。
她便仰眸一笑。僖嫔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唯有这般甘守寂寞,独自湮没在内库里,才会叫司夜染怀疑不到她。关于梅影的死,她必定都要死死推在凉芳身上才行;否则若被司夜染捉住了证据,那她跟他之间……便难有将来了。
她在司夜染面前,要永远都当那个天真无邪的大藤峡少女。她只要他记着他欠她的,要他只知道她用蛊只是为了给他解毒,她要他永远只能看到她的好,永远捉不住她作恶的把柄去。
只要她守得住这最后的资本,便不管兰公子那边怎么闹腾,她却终究都还握有最后的胜券——不管南京、东海,甚至北边草原的人怎么样了,她手中都至少还握有狼兵。大人若想起事,便只能依靠她。
吉祥刚转进内库,却见窗格子里头荧荧亮着灯火。吉祥便被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去。
内书库都是藏书,最怕走水,寻常夜晚灯火一事都需要层层核准,哪里能点哪里不能点,哪个时辰可以点哪个时辰不可以,都是有极其严格的规矩的。这样空燃着灯烛,却没有人值守,若被查到便是大罪。
吉祥冲进内书库去,却讶然正见左尚仪郭珍、司籍等几位主官赫然在场。
吉祥便一哆嗦,急忙跪倒:“不知几位大人驾临,卑职迎接来迟,万望恕罪。”
郭珍瞟了司籍一眼:“她是你司籍司里的人,你来问吧。”
司籍便一皱眉,“吉祥,本官问你,你擅离职守,又违了规矩在内书库里未熄灭灯烛,你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吉祥耳朵便是嗡的一声。
可是她总归不能说是去了僖嫔宫里,便只能道:“卑职是肚子有些不舒服……”
“胡说!”司籍大怒:“本官与郭大人已经来了超过一个时辰,将这内书库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若你当真只是在恭房,如何会找不到你?!”
吉祥一脸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珍这才淡淡瞟了一眼下跪的吉祥:“眼前情势容不得你再说谎。便说了实话吧,倘若说了,本官说不定还可设法替你周全周全。”郭珍说着一瞟静静的书库:“总归,你虽然违了规矩留了灯烛,好歹这内书库却还没走了水,未蒙损失。”
“可是你倘若不说,故意欺瞒我等,那本官和司籍便都护不住你了,必得宫规处置!”
吉祥恨恨盯住郭珍,这才明白自己怕是掉进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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