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推心置腹的长谈,当东王终于捋髯缓缓点头微笑时,东方海天又露出了那神秘又高贵的天青之色。
兰芽心旷神怡,只惋惜手边没有画笔。又不由得想及那只莫名飞来的鱼鹰,它羽毛的颜色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既亮了,两人便起身告别。
东王慈祥地凝望兰芽,“请恕老夫最后唠叨一句:难道钦差不问我东海帮究竟是何来历么?”
兰芽一笑:“不问。反正晚辈年纪小,从前发生的事儿便也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问?在晚辈心中,东海帮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还是咱大明子民,归心的是创建下咱大明朝的太祖皇帝,这就够了。”
东王点头,释怀一笑:“孩子,老夫自问并无你此等胸怀。请受老夫一拜。”
“哎,千万别呀。”兰芽急忙伸手扶住:“您老这么着,是给晚辈折寿呢。”
东王却坚持:“钦差总该叫老夫有所表达,否则老夫这颗心如何都不自在。”
兰芽便沉吟下来:“既如此,那老人家便允晚辈问一个问题。”
东王慨然应允:“你说。”
兰芽垂首,用脚尖捻着地面:“当初木嵘大王投奔而来,‘木嵘’这个名号是您老人家给拟的吧?”
东王点头,缓缓眯起眼来。
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直刺要害。
兰芽也没抬头,继续专心捻着地面:“这个名号,老人家您一定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别有深意的吧?”
东王正想开口,兰芽却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黑白分明直直盯着他:“老人家千万别跟我说,木嵘木嵘,乃是说东方属木,草木峥嵘之意……若只是这个意思,那晚辈又何必问?”
东王便提了一口气:“孩子你为何要问这个?”
兰芽便笑了。
木嵘——慕容啊。字形虽异,字面的解释倒也都说得过去,只是——她绝不相信这读音的相同只是巧合。
在她心中一直耿耿,“皇孙慕容”究竟是何意,又是谁人?
她此时已经越发觉得娘说的绝不是巴图蒙克……那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个皇孙,还是姓慕容的?
而这个皇孙慕容,跟大人又是否有可能有所关联?
兰芽此时手上没带着折扇,便弯腰抓起块鹅卵石,夹在指头缝儿里转了个圈儿。
“也是巧了,晚辈从前在南京,见过一块匾额。所谓‘两仪三光’,晚辈先时不大明白,回去狠查了些书,才明白那是说“慕两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归结起来正是‘慕容’二字。晚辈便觉着,曾遇‘慕容’,又遇‘木嵘’,真是有缘。”
兰芽说得这般含而不露,留足了转圜余地,东王如何能不明白?他便深深凝望兰芽:“不如孩子你自己揭开。若中了,老夫自然点头。”
兰芽便笑了:“木嵘当日因缘巧合得与北王结识,后来才被北王引荐入帮——木嵘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对当初的事没有半点怀疑,晚辈却不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
兰芽眼中黠光一转:“北王是东王的人,所以北王当初做的这件事儿其实也是东王的授意。而东王这样做的原因,是早已掌握木嵘原来的身份——他曾属东海号。”
还有半句话,兰芽忍而未发:东海号是司夜染掌握的皇店,既然是东海号的人,便必然与司夜染有关。
东王微微一怔,只得缓缓点头:“老夫爱惜他是个人才。”
兰芽便笑了,笑的心口那处有点疼。
——就因为东王知道了虎子是东海号的人,也就是说是司夜染的人,所以东王才特地给他取了发音完全相同的名号“木嵘”。便仿佛在向司夜染无声地表达一份心意:无论东海漂泊,还是要披上倭寇的外衣,可是我们却永远都是“慕容”。
大人,他果然与慕容相关!
大人他,此时,又在做什么?
杭州。
天亮天龙寺船就将拔锚启航。怀贤率步云青等杭州军政官员,前来码头送行。
可是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天龙寺船有要启程的意思。
步云青觉着不对劲,便凑到怀贤身边儿来:“不知贤公公怎么看?”
怀贤却面色平静,没有半点疑虑,只悠闲坐着喝茶:“反正咱们是来送他们的。他们走,咱们就按着礼仪送;若不走,咱们就不送。总归朝廷会拿主意,又何必咱们操心?”
倒是孙飞隼更懂军事韬略,担心便更盛:“公公,晚辈担心这天龙寺船延宕不去的话,倒成了倭国名正言顺刺进咱们大明的一根针。进退都可以这船队为大本营。”
怀贤便一声冷笑:“你还觉着他们敢兵犯我大明?飞隼啊,你想多了。”
长乐静静凝望怀贤侧脸,什么都没说,脑海里却想着昨晚悄然来访的那个人。那人虽则谨慎,可是腔调与步态里却还是透露出他实则是个倭国人。
那个倭国人昨晚与怀贤面议过什么,竟叫怀贤今早这般淡然?
天龙寺船上不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百丈禅师亲自到来,禀告说船竟然出了毛病,船底破了大洞,急需修补,无法顺利起锚了。
百丈禅师还笑笑地道:“昨晚一切还都好好的,不过巧的是,杭州清泉寺的主持了一禅师带着徒弟上船来过一趟……结果后来就发现船漏水了。公公,您说怎么这么巧啊。”
怀贤便一皱眉:“依禅师意思,要修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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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禅师含笑摇头:“老衲乃是出家人,于这修船的事并不熟悉。”
怀贤不耐,起身便走:“好,本官会派本地最好的船工上船帮你们修船!”
怀贤回了府,因今早起得太早,他吃了些早饭,便去补个回笼觉。长乐便也偷了个闲,窝回自己房里也睡了一觉。
上回杭州府大牢那一顿大闹后,他仿佛是因为呛了几口浓烟,虽然性命无碍,可是这些日子总觉闷闷的,脑袋转得也不是那么灵光了。这般伤了元气,他便逮着机会便想好好休息休息。
刚躺下,却冷不丁听榻下头有人说话:“乐公公身子虚,却不是这么个养法。”
“谁?!”
长乐惊得浑身寒毛都立起来,咚地一声坐起来,险些撞了床栏。
只见榻下伸出个脑袋来,一个面容平淡无奇的书生,朝他呲牙一笑。
“你你你,你是谁!”说着就想喊人。
那书生不急不慌,扳着指头继续无害地笑:“你若喊了,那你这病就坐实了,以后会越变越傻,没人能救得了你。”
长乐大惊失色,跳下榻来,转了方向弯腰去盯着那书生:“你,你究竟是谁?”
那书生轻轻叹了口气:“杭州府大牢一别,这才多少日子,你竟都忘了我了?”
长乐惊得一个腚墩儿跌坐在地上,手指着书生,已是浑身颤抖:“你,你难道是那妖道?”
“认出来了?”
书生一笑,终于肯从榻下爬出来,伸了个懒腰,也盘腿坐地下,跟长乐面面相觑。
长乐原本清秀灵动的五官,此刻被恐惧都给揪成了一团:“你来做什么?”
周生笑笑举起手指:“贫道又掐指一算,算得小公公你近来有难,于是贫道便来替小公公化解。”
长乐气疯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滚你的蛋!还我有难?还不都是被你害的!你把我掐晕了丢在大牢里,你放火烧房,我虽没被烧死,可也被浓烟呛傻了!”
“非也。”
周生文绉绉地翻了翻眼皮:“你现在变笨了,不是因为浓烟,而是我在你脑袋里种了虫儿——它们吃你的脑子,你脑子越来越少,渐渐不够用,自然就变傻了。”
长乐闻言登时疯了,扑上来就卡周生的脖子:“啊?你说什么你!你个妖怪,我今儿先掐死你!”
周生也不急,随便挥动了下手臂。只见青色衣袖随风飘舞,也没见怎么用劲,长乐就被甩到了一边。
周生抱着膝盖歪头看他:“要事我死了,你脑袋里那虫就没人能治。那你就一日一日傻下去,最终没了脑子,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连你主子也不会再要你了!”
长乐愣愣盯住周生:“你说真的?”
周生咯咯一乐:“你难道忘了,我是大藤峡来的?”
长乐腿便一软,又跌坐在地。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一片哀绝之色:“司公公,别再玩儿奴侪了。奴侪也是奉命而行,并非故意几次三番与公公过不去。”
司夜染这才含笑点头:“代我向宗主问安。”
长乐登时面无血色。
长乐盯着周生鼓捣了半天:先煮了热水,放入胆矾末,搅匀了端过来给他喝。喝完肚腹中便是一阵鸡鸣狗吠一般,他张嘴想吐,可是肚子里那东西却仿佛极其顽固,不肯出来。
周生没放弃机会落井下石,哂笑一声道:“瞧,你那脑子又鲜活又好吃,虫儿们喜欢得紧,都不想出来了。”
长乐听得恶心,忙捉着脖颈哀求:“公公,救命啊。”
周生便不慌不忙寻了根鹅毛,走过来托住他下巴,眯眼上下打量他:“嗯,你这孩子真是俊。来,叫公公我好好儿地疼疼你……”
长乐便要哭了。
趁着长乐神思涣散,张大嘴巴想哭的当儿,周生出手如电,将手中鹅毛探入长乐咽喉,轻挠慢抚——咽喉一阵****,长乐一时把持不住,便张嘴狠狠地呕了出去。肚腹中登时宛若天翻地覆,一大口酸腐的水便直喷了出来。
周生急忙退后,以袖掩面,厌弃道:“啧啧,臭死了。”
长乐吐完了,浑身都软,顾不得一地狼藉,便瘫倒在地。
周生这才缓缓收了笑谑,扬起正色:“没事了。”
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你也别欢喜太早,我没给你解了所有的虫儿去。里头还有幼虫,稍加时日,长大了还会继续钻进你血脉中,游走至头颅,继续吃你的脑子。”
长乐咬牙:“公公是想以此为要挟,逼奴侪就范!”
周生傲然点头:“我早说过,你是个人才,更像是我门下出来的人。”
长乐只能恼怒垂首,却已不敢抗拒。
一炷香的光景后。
周生抖抖青衫,长身而去。一抹余音绕梁袅袅:“你且留在怀贤身边。我自有话给你。”
息风一宵宿醉,天亮得知天龙寺船改变了主意。
他登时酒醒,惊得立起。
昨晚他已然想尽百般主意,却不成想百丈禅师竟还是抓住了把柄,这般延宕不去!
这一夜,息风仿佛老去十岁,满脸胡茬。赵玄都看在眼里,便有些不忍禀报。
息风丢了酒杯:“还有什么,说!”
赵玄叹气道:“……据报,有一伙倭寇从东海上岸,极其凶悍,个个都是武道高手。沿途连续攻打数县,一路向西奔袭,沿途守兵竟无计可施!”
息风拍案而起:“杀倭!”
赵玄却为难道:“……可是听说,那些人都自称来自东海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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