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从镜中凝望吉祥,淡淡道:“怎么过?孩子,咱们这十数年不是也平静地走过来了么?就算没有皇宠,就算没有锦衣玉食,就算要忍些奴才的气,但是这些年我反倒觉得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废后凝望铜镜,镜中光影氤氲,仿佛重映她这些年的经历。
她便轻轻一笑:“虽则也曾在困顿时刻,有过片时不甘,也曾想过将来若有一日脱了这囹圄,定要全力复宠,好好治一治那些曾经践踏过咱们的奴才……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才觉得曾经的那些日子才是最心安,最平静的。曾有的怨怼和报复之心,便也尽数都去了。”
废后抬眼静静凝望吉祥;“在这后宫里,若想斗,随时都能斗,人人皆可斗;可是斗了却不等于便能过得自在,即便赢了,到头来却发现争来的却未必是自己想要的。相反,在这后宫里最难的反倒是什么都放下,不斗不争。吉祥啊,咱们便继续如从前那般安安静静下去吧。”
吉祥心下登时灰暗一片。
“可是就算娘娘宅心仁厚,不斗不争,这后宫却也未必能容得娘娘安安静静。且不说贵妃对娘娘还耿耿于怀,还有太后——她老人家赦免娘娘出冷宫,本就有所图,娘娘若不叫她称心,就怕太后不会善罢甘休。”
废后轻叹一声,攥住吉祥的手:“孩子,我不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我已年过三十,鬓生华发,来日又有几多?经过了当日册封为后,旋即又贬入冷宫的际遇,我实则早已什么都不怕了。贵妃和太后,纵然再不肯轻易放过我,又能拿我如何?我一个身在冷宫、心如死水一般的人,她们难道还当真敢直接将我置于死地么?我倒怕她们根本找不见我的把柄去。”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这剩下的十年时光去,这一生便够了。孩子,我现下唯一的念想是护住你,不叫你卷入那些人的陷阱里去。而吉祥你也记着我的话,离她们都远远的,她们谁用什么手段获宠、失宠,都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要再如上回一般,主动去招惹贵妃宫里的人。”
“可是娘娘,您当真甘心么?”吉祥又惊又急。
废后垂首,浅浅地笑了:“曾经不甘心,现下也已甘心了。”
她在刚刚册封为中宫,与皇上大婚之后就被贬入冷宫,这些年里最最痛恨的自然就是贵妃,最最想不通的就是皇上对贵妃的感情……便也曾想过,十数年过来,贵妃自然又老了许多。纵然她从前能仗着驻颜有术而迷惑圣上,那么十数年再走过来她已然年近五十,再驻颜有术还能敌得过时光雕凿么?
可是待得出了冷宫,再亲眼见到皇上对贵妃的态度,兼之回想之前王皇后和贤妃因何失势,她便不得不承认——皇上对贵妃的感情,竟然当真可以超越时光、超越容颜。她,或者这阖宫上下所有的嫔妃,纵然再心有不甘,却也永远无法取代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这般想来,便所有的心意全都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不必开始就注定一败涂地的战斗,她自己就曾当过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如果此时她还悟不透,那她当真就白来这一世了。
她既然注定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么这绵绵红墙之内,她还有什么好争的?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不如就此死了心,青灯书卷了此残生罢了。
吉祥便急了:“娘娘不能这样想。就算娘娘自己已生倦意,不在乎一身荣宠,可是也总要替娘娘母家一族考量,更要为娘娘百年身后事计议啊!娘娘被贬之后,娘娘母家亲眷的官职也都遭谪贬,他们都在翘首企盼娘娘复宠之日啊。”
“娘娘本为皇上元皇后,按例身后当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而此时娘娘毫无位分,别说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甚至——连妃陵都难入了,娘娘!”
吉祥急得跪倒在地,捉住废后双手:“娘娘不妨回想,以贵妃如今宠冠天下之姿,又何必非要一个皇后的空名衔?她图的,自然也是死后的哀荣啊。娘娘,就算您自己不想要,可是难道要让那老妇得逞,叫她身前身后都欺负了娘娘您去么?”
废后却颓然一笑:“永远都得不到皇上的心,就算身后葬在皇上身边,又有何用?算了,就算我最后也成全皇上一回——他既然那般真心实意爱着贵妃,便叫贵妃百年之后也陪在他身边吧。一场夫妻,虽不欢而散,我好歹也还能为他尽这最后的一点心意。”
见废后已然灰心如此,再劝无益,吉祥只得告退出来,独自立在廊檐下便掉了眼泪。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更做不到废后的心如死水!
十数年的冷宫岁月,她早已呆够了。从前选择自入冷宫,是因年幼,为了自保而不得已;现在她已长大,她已到了挥洒自己能力的时候,这冷宫的寂寥如何是她施展之地!
更何况,此时的情势已经摆在眼前:废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若不争不斗,不提前做好防备,那么将来当有一天司夜染登上大位之时,她便是下一个被冷落的皇后;而那个兰公子,何尝不又是一个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贵妃!
不,她绝对不准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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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宫深深,宫墙重重,她一定都要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废后不争,她也要争!
此时废后再也指望不上,她便只能依靠自己。
狱中不知时光短长。
菊池昏睡之中,猛地睁眼醒来,却见兰芽一身墨绿锦袍,正坐在她对面端详着她。
菊池一激灵便清醒过来,瞧着兰芽正从食盒里一盘一盘地端上精致的馔肴来,便一声冷笑:“怎地,今日便是奴家的西归之日了?”
兰芽咯咯一笑;“没错。瞧这些菜,个个儿色泽鲜艳,便是每一道里都下了最重的毒。你吃着吃着就会归西而去,倒不会太痛苦。”
兰芽说着,起身走到菊池背后来,掏出匕首来割断了菊池手上的绳子。
菊池倒是一怔:“你放了我?”
菊池冷冷打量这间牢房,以及门外的动静,桀骜一笑:“兰公子,我瞧得出你身上并无半点功夫,你这么就放开我,这牢房里就你我两个,门外竟然也撤了守备……我若此时动手,纵然没把握逃出这北镇抚司大狱去,不过杀你一个垫背,我却还是做得到的。”
兰芽回以一笑:“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可是我却知道你不会这样干。”
兰芽手指上绕着刚切断的绳套:“你瞧我早给你撤下了锁链,换上了这轻薄的小布条。以你聪慧不会毫无觉察,若你想逃,早就挣断绳套逃脱了,我今儿如何还能见着你,更如何还能瞧见这绳子完好无损,连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
菊池狠狠一怔。
兰芽轻叹一声:“说实话,我不怕你逃。我反倒怕,你不想逃。”
菊池妙目一寒:“你想说什么?”
兰芽垂下眼帘去,亲自给菊池满上一杯酒:“我想说,我心下实则一直觉得亏欠曾诚大人。机缘太迟,当初曾大人在这间牢房里献出性命时,我还尚未与他结识。而我后来却亲手买了他的宅子,收了他的旧人,一点一滴看懂了他的心意,甚至……”
甚至,亲手将他用性命替司夜染攒下的银子给散了。
银子重要,但不是最重要;这笔银子更要紧的是,干系着一场反叛朝廷的大图谋。纵然她心向着司夜染,虽然她对曾诚此人心生敬意,但是她却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件谋逆大案在她眼皮底下愈演愈烈——在她亲手捏造了怀仁的假谋反案之后。
于是她散了这笔银子,便也是暂时散了司夜染这一场图谋。
于情于理,她便又欠下曾诚一笔债。
兰芽深吸口气:“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必定要将曾尚书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将杀害曾尚书的凶手告知那人。”兰芽抬眼深深望一眼菊池:“所以我更怕,在曾尚书的案子还未水落石出之时,我却要眼睁睁再瞧着一个人,以同样的理由,也同样死在这间牢房里!”
兰芽深深凝望菊池的眼睛:“纵然你想死,我也绝不准你死。”
菊池狠狠一震,缓缓眯起眼来:“公公在说什么?民女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啊?”
兰芽缓缓抬眸:“你想死。如曾尚书一样,为了大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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