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慕容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转眼便是斜阳西挂,她只得告辞。
她与慕容在曾诚的书房里寻找了整个下午,都并无有价值的收获。她也责怪自己,这一下午的寻找,自己也不够专心,总是忍不住在停手、回眸的刹那,向他望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不由痴迷。
却也庆幸,两人的独处还有这样重要的事情要做,否则当真只是面对着面,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处。
慕容亲自送到门内影壁,还想继续朝外送,兰芽却回身拦住。轻声道:“我这样的一身装扮,不值得你送到门口。外头人眼有杂,就到这里吧。”
慕容一怔,点头答应,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皓腕。
碧眼如翠,玉晕氤氲:“只没想到时光走得这样疾。你这一走,要哪天再来?”
兰芽忧伤微笑,“为免引人注意,我至少得隔两日再来。”
以她自己而论,自然是巴不得明日早早便来。可是门外便是热闹的街道,无论是临街商贩,抑或看似无意经过的行人……说不定当中,便有司夜染的暗桩,或者是紫府和南京的人,她不能不多加小心。
慕容轻叹一声,缓缓松开了手。兰芽努力一笑,跳跃上门阶而去。
正待开门,慕容忽然道:“……关于满都海,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兰芽心下一热,回头望去。他一身白衣立在胭脂红的斜阳光晕里,一双碧眼深邃幽然,她的心便止不住地又是一阵悸动。
便含笑点头:“好。”
兰芽仿佛一路踩在云雾里,回到悦来客栈时,心还是飘的,腿仍是软的。
与慕容在一处,她总像不再是她。
用冷水洗了把脸,屏息凝神坐下来,铺开纸,研好墨,暂时将私心杂念都赶开,专心回忆曾诚书房中的情形。
果然是江南名仕,曾诚的书房里堪称流光溢彩。那光彩不是来自金玉,而是来自水墨——曾诚的书房里素淡得连一架多宝格都没有,整个屋子里只有四面白墙,以及书柜里、卷缸里四处集满的字画。
那些画,俱都是设色淡雅的大开大合之作,兰芽见之倾心。明明知道该从那些画儿里寻找银子的下落,可是总看着看着便入了迷,倒忘了那阿堵物。
她走时不方便将那些画卷带走,回来便沉下心来,凭着记忆将那些画面再现下来。权为再做思量,撇开对画面本身的痴迷,而试图从中寻找赃银的蛛丝马迹。
兰芽先凭记忆将曾诚书房的方位、摆设先画下来。便连每一卷画所在的几层架子、哪个卷缸的位置,全都一一再现。这些位置的信息,她曾小心问过慕容,确定这里头所有的物件儿,在整饬宅子的时候,都没被放乱放错过。
大体方位图影画毕,兰芽仔细思忖。
还是要感谢爹爹,从小教她绘画时便告诉她,学画者必定要眼望八荒、心有万壑,看过的景物便要都用心记下来,纵万里画卷亦都要了然于心,没的画到一半还要回去重看一遍的道理。于是曾诚的书房里这些物件儿虽则冗杂,她却也都记得明白。
关于曾诚,她离开灵济宫那夜,跟凉芳在神殿里聊了许多。凉芳也说得明白,曾诚爱字画成痴,他的一生所爱,实则都在他的书房里。于是兰芽想,曾诚纵然仓促下狱,可是他却也一定会设法给慕容提前留下指引。而这指引,也必定都在书房里才对。
正思忖着,猛然觉得门口有人看她。
兰芽忙按住画面,抬头霍地望过去。本以为是虎子回来了,可是门口光影摇曳,却映出个修长的身影来。
不是虎子。虎子要更魁梧一些才是。
兰芽的心便一跳。
也顾不得那方位图,便起身奔到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廊上的红灯被夜风吹得飘摇起来,翻转的灯影朦胧罩着一个湖色长衫的背影。那身影极淡,仿佛山水画中淡淡一笔春山水影,微一眨眼便会不见了。兰芽心下一急,忙叫道:“周生,请留步!”
江南不乏身姿修长的男子,更有许多书生喜欢穿湖色长衫。廊上灯影这般摇曳,她又盯着那画看了太久,眼已花了;于是她此时本不敢确定那就是他,可是——也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是他。
那身影已然将要消失在楼梯尽头,却因为她的呼声,微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站了下来。
却没回身,亦未回应她。
兰芽便急了,冲出门去,朝他跑过去。待得越来越近,才越来越确定自己对了。一口气跑到他背后,伸手轻轻扯住他宽大的袍袖。
不知怎地,鼻子忽地有些酸:“你既来了,又何必急着走?莫非,是因为我与你说了,要再隔两日才能再去看你?你真傻,不过两日而已,眨眼便过了,你又何必再刻意装扮了来看我?”
“……或者,又是你今日答应过我的,要将满都海的故事说给我听?实则,你当真不必这样着急,你更不必怕我多心……我都说了,我纵也难免有些小心眼儿,可是我更感谢她救你护你,我对她的敬意更多。”
说着说着,睫毛便被打湿。她轻轻摇着他的袍袖:“你瞧我,又说了这么些傻话。实则我都不该说,我只需告诉你:看见你来,我有多欢喜。”
“虽则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我也已然挂念你了。只是没敢想,原来你当真会这样快来看我……慕容,我想让你知晓:看见你来,我,我此刻,欢喜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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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喜,兰芽便再顾不得矜持,一股脑地对着他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算是为因满都海一事与他小小发脾气而道歉,更感念他特地而来的心意。
可是却没想到,周生非但没有转身过来,身姿反而更僵。
他冷冷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吧!”
兰芽都气乐了:“我就算会认错了人,也必定不会认错了你!慕容,还想骗我?”
周生却狠狠一甩袖子,将她的手甩脱,冷冷道:“是我错了。我今晚,便不该来!”
兰芽也轻叹一声:“可不,我也觉得你今晚不该来。你虽然扮成周生,外人未必认得出来;可是那晚咱们一起失踪,虎子却是起了疑的。这个时辰,他也该回来了,稍不留心你们两个说不定又要碰上。”
她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我虽然欢喜,可也还是要拦着你。慕容,日后别来了,别再为了见我而涉险。我自会想法子到外面与你相见,你放心。”
周生却笑了。笑声里是兰芽听不懂的怆然。
兰芽心下也随之一痛,幽幽道:“我也不是狠心,我也……舍不得拦着你。可是总归为了你的安危,咱们必定要忍耐这一时。待得找着了曾诚的银子,我送你北归之时,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他突地寒声。
兰芽一怔,随之叹了口气:“你是怨我还在犹豫,不肯痛快答应随你北归么?”她咬了咬嘴唇:“……我的心,连同我这个人,都已经是你的了。慕容,且不急于这一时,好不好?”
她告诉自己,总得杀了司夜染,总得替爹娘家人报了仇之后,才能随他远遁草原,再也不理世事。
“好,好……”
周生一直未曾回头,只疏离又清冷地笑:“北归之日,好,我便等着!”
这时另外一边楼梯登登地响,虎子从下面奔上来。见两人情形便驻了足,眯起眼望过来:“兰伢子!怎了,难道他又想找你麻烦?”
兰芽一颤,急忙向前轻推了一把周生,示意他走。嘴上连忙应对虎子:“呃,没事。只是碰巧遇到罢了。”
周生也没搭话,冷冷一甩衣袖,目光傲然从虎子面上滑过,便无声下楼而去。湖色身影宛若青云飘去,一眨眼,已然淹没在楼下的滚滚红尘,转瞬不见。
虎子却眯着眼,缓缓道:“好俊的身法,好轻的步子!”
兰芽生怕露馅儿,急忙拢住虎子手臂,“咳,这又与咱们何干?我们回房,你赶紧与我讲讲,守备府那边情形如何?”
兰芽回到房间,望向桌上,便是“哎呀”一声!
虎子忙问:“怎了?”
兰芽深深吸气。
她之前搁在桌上的方位图,不翼而飞!
兰芽忙回想之前情形。她因发现门口有人,便急着追出去,竟情急之下忘了关门。后来又一直背对房门的方向立着,一副心思只扑在周生身上,半点都不曾想起房门还大开着……
如此看来,那幅方位图定然是落入了有心人之手!
只是这“有心人”该是哪路人马?是司夜染的手下,还是紫府的?
可是无论是被哪一路人马拿走,对于那笔银子和慕容来说,都绝不是好事!
兰芽腿一软,跌坐在凳上。如今之计,必须要加快整个计划的进程,为保那批银子安全,便要将送慕容北归安排在营救司夜染之前!
相对于要挖出官场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员,也许挖出那笔银子便要更简单些。
虎子见兰芽面色苍白,便伸手按住她肩头,急道:“兰伢子,究竟怎了,你倒是说话呀!”
兰芽便强撑一笑,指了指桌上:“方才我这里放着一吊钱,忘了收起来了。结果回来才发现没了。”
虎子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来只是为了一吊钱啊!你就当是被狐仙当做孝敬给拿走了,别想了,啊。”
这是鱼龙杂处的悦来客栈,可不是兰芽从前住过的弦月楼,客栈里难免有些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儿,纵失些小钱,伤不到性命就好。
兰芽叹口气:“是啊。反正守备府的银子大把的,咱们得上守备府去赚回来!”
虎子便笑了:“便说个好消息与你听罢——月船那神棍果然被吓坏了,到哪里都念叨着狐妖来了。纵然进了守备府还在念叨……结果,终于引起了魏强的兴趣来了!”
兰芽吐了吐舌头:“那纨绔衙内感兴趣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虎子也摇头:“谁让你什么不好当,偏要当个狐狸精呢!那魏强原本传奇话本便看得多了,恨不能见个真的狐狸精才好。”
兰芽摇头:“哪里只见着就足够?他倒巴不得当真被狐狸精采一回元阳,才心满意足呢!”
虎子一听便急了,“那我不准你去了!改主意!”
兰芽忍俊不已,柔声劝慰道:“不能改。”
“为什么呀!”虎子腾地站起来。
兰芽叹了口气:“你以为怀仁想要‘那宝贝’再生,他为的是什么?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能得个囫囵尸首,将来好入土为安吧?他是贪恋这红尘繁华了,想要将这辈子没享受过的给享受回来。”
虎子便更担心:“如此说来,我便更要让你改了主意!”
兰芽摇头:“你别担心,我有人帮手。”
兰芽这一晚没睡好,颠颠倒倒不断梦见那幅失踪了的方位图,以及周生立在摇曳红灯影里,始终没有转过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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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了一身的汗。衣裳被打湿了,在被子里卷住她,又冷又黏,让这江南冬日的夜晚更加阴冷。她在梦里冷得牙齿撞着牙齿。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对自己承认:面对即将到来的正面较量,她原来心底是这样的害怕。
从小到大,曾经凡事都有爹爹羽翼保护;后来在灵济宫里,万事也还有司夜染从中周全……这一回当真要她全部自己拿主意、自己去演戏,她对自己充满了不自信。生怕一不小心便让那些老奸巨猾的贪官看出端倪来,她自己的生死倒还好说,她只怕连累了虎子——以及,非但救不出司夜染,反倒会连累他失去翻身的机会。
许是太冷,梦里于是便又回到了紫金山庄去,眼前又是那白雪覆盖的湖面,水银一般地潋滟波光。司夜染又斗笠蓑衣独钓寒江。她立在他身后,抱着自己,牙齿撞着牙齿寒颤道:“大人,是我错了……也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将你拖入江南盐案里。你那么睿智的人,怎么会上了我的当,怎么会答应了我?难道你忘了,我时时刻刻都在伺机杀了你么?——是我害了你,若非因我,你定不会沾染此事。”
梦里,他缓缓转过头来。湖光印在他蓑衣上,仿佛成了湖色长衫。
她听见他说:“……傻瓜。”
她没反驳。只终于深深地,深深地,沉入了梦境深处去。
天亮醒来,竟是说不出的通体舒泰。噩梦没有影响睡眠,身上的湿衣裳也没让她着凉。
万幸。
既然神清气爽的起来了,她便满面含笑地去敲了月船的门。
要感谢虎子昨天整天的忙碌,陪着月船一整天,不断给月船打消恐惧,让月船相信她身上附着的这只狐,当真是只做好事儿的狐仙,而不是小心眼儿记仇的狐妖——虽说狐就是狐,有时候反应上还是有点狐里狐气,不过肯定不会跟月船过不去,更不会伤害月船。
月船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儿。
这刚两天不见,只见月船也瘦了,眼底下也积了两大团的乌黑,显是没少了为这事儿熬精神。
兰芽撑住门框便忍不住逗他:“……道长这是怎么了?小仙明明没看上道长,也没施术吸先生的元阳啊。”
月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好一揖到地:“地仙切莫取笑小道了。”
兰芽便也不绕弯子,撩衣坐下,眼角微扬:“你便与我讲讲守备府,讲讲那位被你唬得五迷三道的魏衙内。”
跟月船说完了话,兰芽跟虎子言语了一声儿,便独自出了悦来客栈。
她这回直奔揽月楼去。
她这回将带来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进门甩给那龟儿去,直接点名要见鸨儿娘。
龟儿便笑了:“哥儿们来耍,都是点楼里的姑娘,怎地小哥却要见鸨儿娘?不如小人给小哥叫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来?”
兰芽嘿嘿一笑:“我就不喜欢那年轻的,我偏好半老徐娘,不成么?”
龟儿面上抽了抽。
兰芽慢条斯理道:“听闻凡是做这个行当的,最不好惹的就是鸨儿娘。我便想着亲自会会鸨儿娘才好……那才是最泼辣风韵的,不是么?”
龟儿面上有些难看:“对不住了小哥,鸨儿娘又不是姑娘,不迎客的。”
兰芽咯咯一笑,转着折扇凑到龟儿耳边去:“你就说,有位腰间悬玉的公子想要见她。问她敢不敢不见?”
龟儿忍不住道:“咱们这揽月楼里,什么王孙公子没见过?哪个公子腰上不是佩玉的!”
兰芽咯咯一乐,从银子堆里挑出一整块马蹄银来,搁到龟儿掌心:“你若肯乖乖去问,这块银子便是你的。”
龟儿倒也硬气:“小人不能收这银子!”
兰芽笑得更甜:“不收也成。不过本公子送出手的银子,一向绝不收回。不如这样,本公子便直接将这银子化了,将那银水都灌进你嘴里去,如何?!反正,你这张嘴长着也是白长了,本公子便叫你再说不出话,怎样?”
龟儿原本看兰芽身量娇小、年纪也不大,没将兰芽放进眼里去。此时便惊得张大了嘴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扭头便咚咚咚地跑了。
兰芽转着折扇,悄然叹了口气。
弦月楼的小二说过,揽月楼的鸨儿娘也是司夜染的人,是他的上线。
司夜染手下的人,没一个好调理的。就那店小二,表面谦恭之下也隐隐露出反骨来,分明是不甚服她;那么作为店小二上线的鸨儿娘,又是惯走风月场的,便注定更为难对付。
她若想调遣那鸨儿娘帮她办事,不立威是不成的。
她倒要试炼试炼,在没有司夜染的日子里,她究竟有没有能耐调动得起灵济宫的这帮外任!
出乎意料,竟然不多时,鸨儿娘便亲自来了。全然没有那龟儿的不客气,而是远远地便挂了一脸一身的谦恭。
果然是八面玲珑的人儿。
鸨儿娘将兰芽请进内室,关严了门。兰芽幽幽地上下打量鸨儿娘面妆与身段,待得鸨儿娘转身过来时,兰芽便笑了。
“都以为这欢场中的人,总要尽力将自己妆扮得美些、年轻些。倒没想到鸨儿娘你竟反其道而行之。明明尚在妙龄,又何必愿意当个半老徐娘?”
鸨儿娘便一愣,眼底已然浮起敬畏:“公子说笑了。奴家怎会妙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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