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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8章 天下熙熙
    司夜染凝望她良久,终于勾起唇角,缓缓而笑。

    “兰公子,你是如何盯上盐的?”

    兰芽道:“小的从京师一路南下,皆走水路。初时不察,后来渐觉所乘客船颇有诡异。按说客船载客南下,便是仰赖船资过活,船家多少超载一两个才合情理;可是小的所乘客船的船家竟然未等船满,便欣欣然开锚起帆。小的观察那船家神色,非但没有半点遗憾,反倒满面春风。”

    司夜染悠然饮了杯茶,并不插话。

    他这是什么态度?觉着她不对么?

    兰芽咬咬牙,继续道:“就算船家不计较人头船资,那么便也该计较船程。倘若能缩短日程,让船多走几个来回,收入也能多些。可是那客船不等日落便早早抛锚歇息,白白浪费许多的时辰,那样的三桅帆船,小的从京师到南京足足走了八、九日才到……小的便更确信,这当中定有说法。”

    “第四日上,小的加了小心,待得夜晚出舱去瞧。码头处亦停泊有北上客船,船上所见情形居然与小的那条船相似!——试问,载客的船家竟然不在乎人头船资,他们又要如何过活?”

    司夜染无声搁下茶杯,微微偏了一点头,瞥向她来。

    兰芽心下登时大勇,激动之下不自知地涨红了面颊,握着小拳头道:“最大的可能便是,那船只另有夹带!”

    “小的虽不甚懂航船,不过却也知道看吃水线。那些载客不满的船只,却个个吃水很深。小的明里暗里找遍了船上船下,却根本就没找见什么沉重的载货。由此可见,小的所猜不虚,南下北上的船上都果有夹带!”

    兰芽一口气说完,鼓着红苹果样的面颊盯着司夜染。

    就不信他还能说“错了”!

    司夜染无声挑眉,只亲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缓缓道:“说你的结论。”

    兰芽抬手将那茶吞了。

    茶温正好,不烫不凉,入口齿颊生香。

    她道:“江南富庶,物产极丰,然最值钱的终究是盐。我爹曾说,大明年税收不过一千万两;然江南盐引孳息每年便高达数百万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小的便大猜测:南下船只夹带的是银两、财物,用以到南京贿赂官府,置换盐引;而北上船只,则夹带的便是私盐!”

    司夜染盯着她因激动而绯红的面颊,目光滑下她掌心茶盅。

    她太专注讲话了,全然没留意到他递给她的这只茶盅,分明是他之前用过的那只。想到这里,他便唇角轻勾。

    “嗯,倒也有理。”

    兰芽便一鼓作气:“恰巧,小的在为慕容寻找宅院的时候,遇上了曾诚这事儿。小的略为打听,才知道曾诚曾为南京户部尚书——而说巧不巧,勘合盐引正是南京户部独揽的大权!如此说来,从曾诚手上过的银子不止如流水,甚或可说是富可敌国。倘若谁将曾诚攥在手里,那就几乎等于攥住了堪与大明财税比肩的巨额银两。”

    兰芽说得口干,将茶盅递给司夜染:“大人,再来一杯。”

    司夜染抿着唇角,再给她满上一杯,依旧没说破。兰芽自顾仰头吞了茶水,只当司夜染眼中滚过的笑意乃是赞许她的猜测。

    她便再说:“所以小的便觉曾诚一案似乎有异。小的想查,若有幸查实了,便又是大人的厚功一件;若查不实,反正曾诚也已下狱,倒不影响大人什么。”

    兰芽终于说完,双眼亮晶晶盯住司夜染。司夜染明白,小妮子是期待他的夸赞。

    司夜染却只轻哼一声:“兰公子,你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么?以你小小年纪,就敢思虑江南盐务,你长了几个脑袋!我不妨告诉你,但凡与私盐和倒卖盐引沾边儿的,不是朝廷大员,就是皇亲国戚。以你小小身份,还想插手此事?!”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兰芽却没气馁,依旧目光晶亮:“小的当然明白说这些话不过是自不量力。可是小的之所以敢这样想、这样说,也全是因为小的知有大人这座靠山!小的办不了的事,大人却办得了;小的自不量力的,大人却能游刃有余。”

    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小的不信自己,却信大人!”

    房中寂寞一刻,只听得劈柴噼啪作响。

    就像那****刚被他夺去清白后,独自瘫软在石床之上的那刻……

    兰芽急忙闭了闭眼,摇头甩开那不该浮上心头的记忆,只凝望司夜染。

    半晌,司夜染仿佛听够了那劈柴的响动,方缓缓道:“兰公子,你的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是么?”

    兰芽心下惊惊一跳:“大人说什么?”

    司夜染啪地一拍桌案,将茶杯震得叮当乱响:“你是又给本官找了个掉脑袋的差事!兰公子,你果然胆大心细地不断将本官的脑袋往刀刃儿上推啊!”

    兰芽指尖一冷。

    司夜染冷笑:“这差事若办好了,本官便是得罪下大半个朝堂,与实权大员从此成为死敌;这差事若办不好,朝廷便能随便捏我一个扰乱盐政的罪名,最低也要革职下狱!兰公子,你果然报仇心切!”

    兰芽怒极反笑:“大人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来?这差事就算不是小的为大人招惹来,难道大人就躲得开?明明是大人自己搅了麻烦上身,怎地还怪小的?”

    司夜染眯眼:“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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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芽傲然一笑:“难道不是大人自己将凉芳公子等人带回灵济宫?!凉芳公子可是曾诚旧爱,对曾诚旧日所作所为全都了然于心,于是大人自看上凉芳公子之时起,便注定已然逃不开这场干系!”

    此时终于明白,邹凯是想如何替爹爹报仇;邹凯是已然做好了多大的一个局,只等着司夜染向里跳!

    “是——么?”司夜染却只轻描淡写一笑:“你口口声声将矛头指向凉芳……嗯,当真只是因为这贩盐的案子,而非你吃他的醋?”

    兰芽反唇相讥:“人不吃醋,死不了;可是若没有盐,却活不下去!大人既是大藤峡人,难道忘了当年朝廷是如何控制盐之输入,才让大藤峡人造反的?”

    听到兰芽触及往事,司夜染面上倏然抖动。他霍地抬脚,一脚踹在兰芽肩头,将兰芽踹翻在地。

    “此事,是绝不准在本官面前提及的,兰公子,难道你不懂么?”

    兰芽伏在地上,回眸瞪他:“大人若不提醋,小的自然也懒得说盐!”

    司夜染狂怒,掀起桌上茶台,全都摔在兰芽眼前!瓷器碎渣飞溅,司夜染寒声冷肃:“你给我滚!!”

    兰芽奔回房间,也不掌灯,抱着膝盖坐在夜色里。

    她说错什么了?他又凭什么那么对她?

    她前头所说的那些,皆为公义,绝无大错。只不过,不过是因为,他忽地又提起什么她吃凉芳的醋……她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当然明白,盐是他心上无法痊愈的伤。当年朝廷就是截断了盐入大藤峡,以此要挟大藤峡人屈服,否则大藤峡人也不至于揭竿而起……如果没有那次揭竿而起,便不会有后来司夜染以年幼之龄入宫净身。

    她当真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那一瞬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就冲口而出……

    如果他不说醋,她发誓她一定不会说盐。

    反正,都赖他。

    呆得无聊,她索性起身出门。

    大不了,先回城里去。慕容在教坊不知探听得如何,她尚悬心。又何必窝在这里生闷气?

    天际落雪,兰芽仰头上望,任凭清凉雪花落满头脸。

    惟愿,慕容明白她择定曾诚旧宅的一片心意。

    他心思细密,始终计划逃脱。打通关节、诸般筹划都需要银两,她便悄然助他。希望他能懂。

    不知行到何处,回头隐约还能见行邸灯光。却见前方林木一缓,现出一汪水来。林中唯有月色雪光,便将那水面照得宛如银盆。

    岸边有一灯如豆,隐约坐着一个蓑笠翁。

    兰芽忍不住奔过去,轻声问:“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深深斗笠之下,却传来清冷一哼。

    兰芽惊得急忙收住脚步。她听出来了,是司夜染。

    可是既然撞见了,逃也晚了。她只好暗叹了声,攥着手指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儿:“不知大人竟有如此雅兴。小的打扰大人垂钓,小的告退。”

    司夜染又哼了一声,却没准她离去。兰芽无奈,只好继续窝着,顺着他的钓竿,一并望向那银光漾漾的水面去。

    可惜鱼儿仿佛都冬眠去了,半晌都没什么动静,钓线都不动一下。

    这般清冷冷并肩呆着,当真无聊。兰芽忍不住偏头去望他,心说他这又是何必?既钓不上鱼来,又要忍耐寒冷孤寂,难道是自己找罪受不成?

    她便悄声劝:“……山里风大了。既然尚无所获,大人不如回去吧?”

    山风吹动树梢,晃动月色。司夜染偏头望来,兰芽觉着自己眼花,仿佛从中看见一抹皎色。

    “谁说我一无所获?”

    兰芽也懒得计较,抱着小肩膀,冷得直抖:“好吧又是小的说错了,大人咱们回去吧,啊?”

    司夜染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也没顾得上收钓竿,反倒特特偏首来,又望了她一眼。

    兰芽只得叹气:“好吧,是小的先举白旗。大人,原谅小的之前口无遮拦。小的发个誓吧,以后再不在大人面前提大藤峡与盐的典故。”

    司夜染这才轻哼一声起身,钓竿也不要了,裹住大蓑衣就走。兰芽只好审时度势,手脚笨拙地抱着钓竿跟上去。也不会收钓线,只好整根抱着走。待得回了行邸,上了门阶,初礼瞧见了便忍不住笑,凑在她耳边道:“原来大人钓到的是兰公子。”

    兰芽忖了忖,只觉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味儿,便将钓竿扔给初礼去:“你别胡说八道!”

    跟着司夜染进了房间去,司夜染在内侍伺候下脱了斗笠和蓑衣,眼睛亮晶晶望向她来。屏退身边人,只问:“江南盐事,你当真希望我管?”

    兰芽想了想,还是点头:“盐本该是这世上最寻常之物,百姓食而有味。可是偏偏有人以盐来牟取暴利,让百姓吃不起盐,甚至吃不到盐……这样的人,都该死!”

    司夜染背转身去:“嗯。”

    他这一声,也说不准是应了还是没应,可兰芽心底就是忍不住窜起小簇雀跃的火苗。她抬眼盯着司夜染脊背半晌,脑海里转了十几二十个想要主动攀谈的借口,却终究还是一个一个地否了。

    最后只清了清嗓子。

    司夜染回眸来望她:“还有话说?”

    兰芽面上没来由地一热,急忙摇头:“没有了。小的只是想问,大人若无其它事,那小的就不打扰大人休息。小的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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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夜染扭回头来凝视她,却良久没说话。

    兰芽越发尴尬,搓着手道:“……小的,想先回城里去。曾诚的案子,小的还有几件事要追。”

    司夜染清冷一哼:“这样迫不及待,便要回到慕容身边去,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小的不想再吵架了。也请大人别再冤枉小的,不行么?”

    司夜染眸子里又是乌云翻转,他蓦然低吼:“你去吧!你当本官会拦着你!小心替本官办好差事,好好看好了慕容。若有二心,我饶不了你们两个!”

    初礼亲自安排快马送兰芽回城。

    兰芽忍耐着,才没直接去慕容的客栈。回了弦月楼,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便赶紧起身去找慕容。

    慕容面上略有倦色,眼窝底下一圈黛色,明显是昨晚没有睡好。

    兰芽心下抱歉,便道:“辛苦你了。”

    慕容笑了笑,轻轻摇头:“哪里辛苦?从前在教坊彻夜不睡原本是常有的事。”

    兰芽藏住叹息问:“昨晚可有收获?”

    慕容傲然点头:“自然。我既去了,当然不会空手而归。”

    兰芽心下一喜:“查着什么了?”

    慕容悄然起身,无声推开门向外看看;兰芽也心有灵犀,无声起身推开窗子,望向周围屋脊。确定外头并无人,慕容才捉着兰芽手腕回来坐好。

    “曾诚十几房美妾,年纪稍大些的都已发配到边关去;几个最有姿色的留在南京教坊。据她们自己说,她们从落籍起,客人便格外多。可奇怪的是,客人找她们并不是为了风月,往往都是让她们说从前与曾诚相处的往事。”

    兰芽听了勾唇一笑。果然。

    慕容凝望她慧黠小脸儿,目光不由放柔:“……更有甚者,仿佛没听满意,便对她们动了拳脚。她们至今也不明白,怎会这样。”

    兰芽便点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慕容我是否可以问你:你笼络曾诚,是否是为了他手里过的那些银子?我说的不是公帑,而是京官与富贾为了从他手里得到盐引而贿赂他的钱财。”

    慕容缓缓点头。

    兰芽轻轻一笑:“……那所宅子,慕容你要善加利用。慕容,你听懂了么?”

    慕容缓缓眯起碧眼。

    兰芽灿然一笑:“我今日便去应天府过档,午后你便可正式搬家。我已然托了人牙买进些人去,随后的事,你自己慢慢安排。听我的话,一切都慢慢来,别急。”

    慕容闻言一蹙眉:“你说一切要我自己慢慢安排——那你呢?”

    兰芽仰头,用力一笑:“我得回京了。司夜染那边已然办完了差事,要在年下赶回京师去供奉宫宴。我也得跟着回去。”

    慕容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我知道你的聪明。只要你想,你总有法子说服司夜染,让你在南京多留些日子。”

    兰芽望住他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傻。

    慕容说得没错,她已然找到了法子。江南盐事就是她的法子,她只需以此为借口多逗留些日子,司夜染会答应。可是……

    她轻轻抽回手腕,千言万语却只凝成四个字:“……我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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