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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7章 君心难测
    贾鲁送兰芽回灵济宫。

    兰芽也不知自己哪儿突来的矫情,非不让贾鲁抱她下马,她自己冒着有可能再度摔个狗啃泥的危险,还是坚持自己从马鞍上滚下马来。

    贾鲁终是不放心,在马上弯腰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却还计较地避开了手,只让他碰着了她袖管。

    贾鲁一怔。

    她忙埋首奔上台阶去。

    急吼吼奔进了门,绕过花丛再兜了个圈子跑回来,隔着门缝儿望出去。果然见贾鲁竟然还没走,坐在马上,仿佛有些呆了。

    她的心便更沉。

    咬着手指,闷声不响转头向宫内走。

    心下已有不祥预感。

    她径直去观鱼台求见司夜染,初礼依旧一副不待见的冷脸。兰芽这回却再也找不回之前跟初礼斗嘴的勇气,只垂头耷脑地问:“大人是回来之后,又出去了吧?”

    初礼轻哼一声,算是应了。

    兰芽便再低眉顺眼地问:“礼公公,求您知会一声儿,大人去哪儿了?”

    初礼忍不住一声冷笑:“兰公子出宫都忘了大人,让大人独自回来!既然兰公子与贾大人同骑乐不思蜀,又何必管大人去哪儿了!”

    兰芽指甲划着身侧衣缝:“……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是心里想事儿,没留意。”

    初礼冷哼:“那敢问公子又来找大人,是要做什么?”

    兰芽摇头:“倒也没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我只是,想要跟大人说说话……”

    说过了,才能安心。

    初礼哼了一声:“实不相瞒,礼部尚书邹凯大人下帖子来请大人过府饮宴。听说是教坊司又收进来几个好的,邹凯这是上赶着请咱们大人先挑!兰公子,且静等吧,说不定今晚大人便会带新人回宫来呢!”

    兰芽一怔,抬头呆呆望住初礼,一时竟也不知心下该是何样滋味。

    此时,身畔走过一个弓背垂手的身影,兰芽下意识瞥了一眼,便急忙收摄神色。

    是方静言。

    兰芽存了心眼儿,悄然告别初礼,跟在方静言后面。

    一直跟到水镜台。

    门口伺候的双福眼睛尖,远远就瞧见了跟在后头的兰芽。兰芽遥遥向他示意,警告他别说话。

    方静言领先进门的时候,双福瞅了方静言一眼,忍住了没吱声。

    方静言也没留意双福的反应,兴冲冲直奔里头去,找见薛行远等一班少年,便忍不住高声谈论起来:“你等可知,我在观鱼台门口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水镜台原本是以陈桐倚为首,等陈桐倚跟秦直碧一同去了青州,方静言便迫不及待地猴子称老大。从前因为双福和双禄总拣着陈桐倚讨好,方静言早心有怨怼;待得陈桐倚走了,他寻常也没短了找由头欺负双福和双禄两个。

    因此上兰芽走进了水镜台,甚至已然走到了窗边儿去,双福纵然眼睁睁瞧见了,却也半点没言声。

    兰芽便立在窗边儿,静静听里面的动静。

    薛行远等一众少年都问:“方兄快说说!”

    方静言得意而笑:“平日咱们早看不惯兰伢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不过是与咱们一同从牙行出来的,又凭什么今日得了自由出入的腰牌去?还不是靠着卖p眼儿,才混上大人新宠的位置。说什么‘兰公子’,要换成是我,真真儿羞死!”

    “他这样的日子也长远了——我方才就听见礼公公对他说,大人去参加礼部尚书的饮宴,说是教坊司来了新人,礼部尚书要进献给大人呢。说是今晚上大人就会领新人进来了!什么狗p兰公子,不过承宠短短数月,便要被打回原形了!”

    水镜台这几个剩下的少年,统统被净了身。当初虽然要死要活,后来被兰芽一把刀搁在桌面上,问各人究竟谁真的要死?从那之后倒是没人再闹了,渐渐就也安心当了无根的人,脑海里也渐渐盘桓起特属于内监范畴的话题来。

    比如这个“卖p眼儿”……大家听得都是眼珠子贼亮,兴趣盎然。

    倒难得薛行远谨慎些,凑上来低声劝:“方兄慎言!你在司礼监验身之时已然得罪了那位,此时回了灵济宫若再不谨慎些,仔细被那位寻了由头报复。”

    “报复?”方静言冷笑:“我既与他撕破了脸,便不怕他报复!再说他的底细,你我岂有不知?别看他镇日耀武扬威,实则他就像个娘们儿,手无缚鸡之力。真的厮打起来,我少不得照他那张脸狠擂几拳,才是泄了恨!”

    薛行远还是力劝:“方兄尽说糊涂话!倘若你俩真的打起来,你哪有机会与他单打独斗?他仗着大人撑腰,大人手下的锦衣郎自然会帮着他!”

    “不会!”方静言自信豪言:“大人纵然宠他,却也摆明了他只是个男宠。大人在宫里也对他一向不假辞色,听说大人最厌烦有人恃宠生骄!倘若真的打起来,大人定然只放我们两个单挑!”

    “再说了,大人为何今天弃了他,单独先回宫来?还不是因为他又搭上了顺天府尹!大人今晚就将带新人回来,我等只需好好看着,他今晚该是如何的可怜……”

    远远侍立的双福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担心地瞄兰芽神色。

    兰芽只是唇角微挑,听的仿佛不是骂自己的话。

    窗内,那方静言越说越得意,仿佛净身的屈辱和痛苦,都因此时嘴上痛快给发泄出来了。

    “在牙行时,咱们便见得他与那慕容时有暧昧。那鞑子冷冰冰的,寻常也不搭理咱们,倒独独对他有些不同……我从前还参不破这内里情由,此时倒是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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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有人按捺不住,撺掇着:“静言你快说说,情由是什么?”

    方静言越发藏不住猥琐,他嘿嘿地笑,眼睛放出贼光:“……敢情,他那时候就向那鞑子卖p眼儿!”

    “真的?”一窝子少年都炸开了锅。

    窗外的兰芽,面色终是一冷。

    方静言却还不知危险就在窗外,继续得意地卖弄:“真别说,他们两个还当真是有缘,听说那鞑子被送去教坊司卖p眼儿,兰伢子则留在宫里卖……”

    兰芽再也忍耐不住,扬手一拳便将窗棂击碎!

    方静言对她有怨,她明白。从前一直忍着,只因为顾念一起从牙行走出来的情分。便如她从前一遍遍跟慕容、秦直碧、虎子他们说过的一样,他们既然同命,便该同舟共济。

    再者,从慕容、秦直碧、虎子几个人的身份上去揣测,兰芽担心就连方静言、薛行远等一众少年怕也同样都是忠良之后!

    若果然如此,即便不屑方静言言行,却也要看在他们父兄一世忠良的份儿上,她便都忍了。可是此时方静言却胆敢辱没慕容,她便无论如何都再忍不下去。

    慕容是在教坊司,可是他所承受的命运却不是他自己能够选择的!更不可承受这样的嗤笑!

    木质窗棂这么哗啦碎了,里头人都惊住,朝窗口望来。

    兰芽是用手背全力击打,而她又没有半点功夫傍身,于是窗棂碎了的同时,便也有数根木茬儿刺中了兰芽皮肉。

    她这般立在窗口,面颊苍白,满手血红,透出一种诡异的恐怖之色。

    薛行远等几个便都惊得本能后退。

    方静言也是惊惧变色,可是又只能死撑,不肯后退去,两只眼珠子瞪圆了喝骂:“立于檐下,偷听窗根儿什么的都是小人。却不成想,原来高高在上的兰公子也是此等小人!”

    “没错,我就是骂你了,你又能将我怎样?再说我方静言哪一句话说错了?身为大人豢宠,难道你伺候大人之时不是献上后庭去?再如慕容,身在教坊司,卖的难道不也是他的后庭?”

    方静言强词夺理,面上越发狂妄:“我既没说错什么,你纵然听见了又能怎样?就算闹到大人面前去,我也要让大人评评理,难道事实不是这样?退一万步说,就算大人肯偏袒你而罔顾事实,那我就算死了也是不怕的!”

    兰芽没急着说话,只寒凉盯着方静言,容他尽情地说。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她只静静等着,让她对他恨意更浓,浓到终于可以伸手惩戒!

    见兰芽不说话,方静言便以为抓住了把柄,索性连最后那点羞愧和恐惧都挥散了,撇着嘴得意而笑:“再说,大人今晚就带新人回来了,还有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搭理兰公子的状告,还是两说……或者说,大人本也厌了你,说不定正想找个理由弃了你,于是今晚你若闹将起来,正好给了大人一个理由。”

    “那么大人非但不会偏袒你而惩戒我,说不定正好相反,大人要罚的是你,却要赏我才对!”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够了。

    手背上不断滴下的血,也已然由热转凉。

    兰芽终于发声,冷冷笑了声,将手凑到唇边去,用嘴啜干净了那上头的血污。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亲口尝到自己的血的滋味。却并无想象中的可怕,反倒觉得血腥的味道还不错。

    她啜完了,伸手朝方静言勾一勾:“小方,你过来。”

    方静言迟疑。兰芽傲然一笑:“怎么,不敢么?!”

    方静言禁不住激将,咬牙向前一步:“我岂会怕你!”

    兰芽霍地伸手,手指抓向他脖颈……方静言吓得一闭眼。本能向后闪退,想护住脖子,却不成想兰芽实则根本就不是要抓他脖子,而是扯住他衣裳,使力一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幅布来。

    惊魂甫定,方静言睁眼去瞧,却只见兰芽淡然用他那块衣裳将她自己的手裹住。唇上还残留血迹,那么触目惊心地红。

    兰芽缠好了伤口,手一搭窗台,从外头径直跳进来。

    薛行远等人便吓得又向后闪避出三尺远,脊背已是抵住墙壁,再无可退。于是都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兰芽,全然猜不透这位兰公子接下来又想怎样;更不敢想,他会不会迁怒于他们。

    方静言也感知到背后那一群人的退缩,他便扭头大喊:“怕什么!我们这十几个人,他不过一个人!若真打起来,咱们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纵然打死了,也有法不责众!”

    薛行远等人面面相觑。有个忍不住嘀咕起来:“怎变成了咱们十几个跟兰公子一个打?方才方兄明明说,他自己单打独斗……”

    另一个也哆哆嗦嗦应和:“方兄这岂不是,岂不是将咱们也强扯上贼船了?我,我可不想惹事。”

    如此军心涣散,亏方静言还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兰芽抿唇含笑,怜悯地望着此时已然狼狈流汗的方静言。

    方静言便更没了底气,可是却要强撑:“纵然是我一人,难道还打不过你了么?来呀,我们打过!”

    兰芽叹了口气:“小方,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爹是谁。你若肯老老实实说了,我今日便饶了你。”

    方静言疯狂大笑:“你,饶了我?兰公子莫笑谈,咱们打过才知谁赢谁输!”

    兰芽再怜悯地摇摇头:“看样子你是不肯告诉我,你爹是谁了。不提也罢,省得老爷子九泉之下还要被你这样的逆子气得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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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芽妙目一转,盯住那一群瑟缩的少年:“你等,全是从犯!本公子一个一个赏你们二十鞭子尝尝!”

    那群少年已是吓傻了,更有人哭了出来:“兰公子,我等冤枉!”

    “当真?”兰芽斜睨过去。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便有几个直接便跪下了。

    兰芽仰天清亮一笑:“若果然不是他从犯,本公子自然不罚!相反,若在他威逼之下,还敢维护本公子的,本公子还要重重有赏!”

    当中便有几个立即行动,远远离开了方静言,割清立场。

    瞬间,人多势众已然土崩瓦解。

    唯一犹豫的只是薛行远。他与方静言私交不错,此时不忍心也这样快弃了方静言,于是还站在原地哆嗦着,可是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了另外那边。

    兰芽一声响笑:“薛兄,本公子也不逼你!所谓求仁得仁,本公子便成全了你这份拳拳友情!”

    兰芽不搭理那两人,只转向那一群少年:“方静言方才说了,本公子没有半点功夫傍身,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我的身量在咱们这一群人里也算最小的。若我跟他真的单打独斗起来,我当真打不过他。”

    那些少年犹疑地面面相觑。

    兰芽悠然望过每一张脸:“……所以,本公子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他单打独斗。本公子打算仗恃着人多势众,群殴他一顿!”

    兰芽笑容更艳:“诸位既然归心于我,便也都别站着了。一起联手,将方静言给本公子拿下!”

    一声令下,几个少年还有犹豫。

    兰芽冷冷而斥:“只有动手的,才真是归心于本公子的;凡是不动手的,鞭打加倍,四十下!”

    那一帮少年如没头的蚂蚁,黑压压乱了一刻,便忽地爆发开,嗡地一声全都冲向方静言!

    兰芽却转身,背身儿走回到窗边去,懒得看那场面。

    背后传来方静言震怒的叫声,以及一众少年们初时尚且犹豫、接下来却逐渐扬起的声高。

    热闹,真是热闹。

    她自然听得出,到后来薛行远都上了,怕是更卖力地击了几拳、踹了几脚。

    到最后,只剩下方静言杀猪一般凄惨的嚎叫。

    兰芽若无所动,只垂眸悠闲地打量自己手背上的伤。

    已经不疼了。

    她根本就不明白,之前心下那一股猛然窜起的尖锐疼痛,究竟是什么。

    有些累了,她也没喊停,径自抬脚走出去。瞧见双福傻傻地侍立在路边,便吩咐了声儿:“回头叫个人来把那窗格子修了。冬天到了,天儿凉了,别冻坏了他们。”

    双福面上怕得肉皮直抖。心说这位说怕冻坏了他们,可是现在却在让他们彼此痛扁!

    双福便连忙踏上一步问:“公子,那里头,他们……”

    兰芽轻笑了声:“待我走后一刻,你才叫他们停了吧。什么书生意气,到头来只会拳脚相加,真是废材!”

    双福还不敢放松:“若是大人知道了,派人来问的话,奴婢该如何说?”

    兰芽又瞧了瞧自己手上的伤,浅浅瞟了他一眼:“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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