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兰芽自作多情了,观鱼台那边哪里有人来拦?枉费了她一番小小心思,白借着双宝的拦阻而一直没迈出脚步去——磨蹭到了此时,已是够了。
羞恼难忍,她便使了蛮力将双宝推开,攥紧包袱掉头就奔出灵济宫去。
守门的内监自不敢拦,也都用一双“我理解你”的目光向她掠来。
兰芽一头扎进门外的漆黑夜色去,只遗憾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学会骑马,否则此时尽可跃马扬鞭,一瞬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有多好。
可是不会骑马就不会骑马,她就这样走着好了。就算这外头天地浩大、夜色如海,她孤单一人身形小小,一下子便被夜色吞没了……她也不、害、怕!
她孤勇地走出一箭之地去,却还是忍不住折回墙角后头,觑着背后的动静——忍不住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当她也这样独自行走在夜色里时,后头传来的那稳定、让她心安的脚步。
可是这一回,却什么都没有。
别说是那脚步声,哪怕就连息风、初礼他们的影子都没有!司夜染自己忙,连他身边的人也一并跟着忙碌了起来——忙着讨新人欢吧!
她便放弃了,自己从墙角处走出来,立在无垠的夜色里,按捺不去想此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
天地茫茫,时隔一载,她仿佛竟又回到了刚刚失去家的那个夜晚。同是天大地大,她孑然一身,不知该向何处去——此时才清楚意识到,原来这一年来她始终在灵济宫与司夜染的羽翼之下,虽然冷暖自知,却没有外人敢动她半根寒毛。
不过,那样的时光也终有结束。就像再曾经得宠的藏花都被调去外地,当新人来了,司夜染便更对她没有半点留恋的道理。从此这天大地大,还要她独个儿来闯。
她抹一把脸,迈步朝御街南条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阁臣、六部尚书等重要臣工都统一在御街南北几条上安排宅邸,距离宫城不远,以方便皇帝随时有事,召入宫来方便。她岳家在御街北条,而御街南条则集中着六部尚书的官邸。
她兜兜转转,终于寻着了邹凯府。
没直接上前去叫大门,而是转了个弯儿,到角门上去拍门。
门内上夜的门子一副刚从睡梦里被惊醒的模样,极不情愿地嘟囔:“谁呀!这三更半夜的……”
角门吱呀一开,门子挑着灯笼望出来。见是一个缁衣小帽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倒也不像是个恶人,更像是谁家的小厮,便客气了些,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兰芽道:“请大爷通禀邹尚书一声儿,就说——他老人家可还记得年年中秋的葡萄?”
门子听得愣:“你这说的什么话!且莫说这个时辰,大人早已安歇,寻常不敢去打扰;单就你这着三不着两的话,便也不敢替你去回!”
兰芽从兜囊里摸出块银角子,约有二两左右,塞进门子掌心,陪着笑脸求:“求大爷通融,确有要事。大爷自管去通病,邹大人定然听得明白。”
门子得了好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兰芽,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这才点了头:“你且等着。我不过是个门子,直接见不着邹大人,总要三层四层地逐层通禀上去才成。至于上头的几层管事的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兰芽颔首:“小子明白。”
灯光随同门子的脸一同撤去,角门重又呼啦关严,门外的黑暗吞涌而来,重又将兰芽吞没。兰芽却笃定地在门阶上坐下来,掌心托着腮帮,下意识扳着指头回忆有关邹凯的几件事:
譬如这一回,邹凯巴巴地送了凉芳等四美入灵济宫,摆明讨好。而凉芳初一见面便锋芒毕露;
譬如那一回,邹凯在教坊司里将冰块拥在膝头,却与一众司部大员喁喁而谈;门外更是站满了各自衙门的听差,禁绝一切闲杂人等入内……
六部当中,因礼部职司并无太大实权,所以礼部一向在六部当中最不受重视。连带着连这位礼部尚书也并不太惹人注目。可是也唯因这不引人注目,反倒更方便邹凯部署与行事。
不久邹府角门又吱呀一开,还是那个门子挑着灯笼打开门,面上却已然换去了神色,这一回客气得不行,一连串地作揖:“小哥儿快请进,请进。”
兰芽心下一亮。情知门子的态度反映的便是邹凯的态度——邹凯果然没有忘记每年中秋的那串葡萄。
邹府并未因有客来而掌灯,一切都在黑暗里秘密行进。兰芽便也垂首紧随着一个管家服色的男子,匆匆穿过花园,直入书房。
书房里亦未掌灯。兰芽走进时,一时分不清方位。夜色里幽光一闪,再看原来是太师椅上已然坐了邹凯。他看样子也是刚起来,未来得及束冠,身上也只穿着青色的宽大道袍。照亮这一切的,是他掌心托着的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邹凯已然颤声:“孩子,你终于,来了!”
兰芽心下也一抖,趋前一步跪倒:“邹伯伯,侄女来迟。”
兰芽父亲岳如期生前,与邹凯交游甚密。邹凯更是对岳如期的画技推崇备至,因岳如期最善画葡萄,于是每年中秋,邹凯都要亲自到岳府去求一幅葡萄。兰芽叫门时所用的暗号也正是此意——倘若邹凯还念着旧情,他就能猜到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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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凯伸手将兰芽拉起来,拥住她小小肩膀,一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岳兄遭此大难,老夫忝列尚书之位却无力施救。老夫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岳兄和嫂夫人,这一年来每每寝食难安,惟愿上天有眼,能为岳家留下一二血脉,以图将来。此时看来,竟是上苍允我,孩子你竟然幸存了下来……”
兰芽也是落泪:“侄女这一年隐姓瞒名,先求苟活。不敢早早来拜见邹伯伯,一来是时机不到,怕反而牵累了邹伯伯一家;二来侄女年纪小,眼力浅,不敢猜伯伯心事所向。”
爹爹生前交游广阔,但是岳家出事之后难免人家不各自明哲保身。就是这个邹凯,兰芽之前都不敢确定他是否当真与爹爹一党。
邹凯抬袖拭泪:“老夫都明白,只是苦了孩子你。”
兰芽抹干了泪,在明珠幽光里悄然一笑:“实则侄女曾经偷偷去见过邹伯伯,只不过邹伯伯未必认得出侄女。”
邹凯垂首静思,遂一拍桌案:“可不!老夫想起来了,那晚在教坊司莲台水榭,就看着那个小龟儿的面目依稀曾见,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此时想来,那个便是侄女你!”
兰芽展颜一笑:“正是!”
回想到那夜,邹凯有些赧然:“那晚被你看见老夫荒唐一幕,倒叫侄女见笑。”
“非也。”兰芽摇头:“那时情景看上去虽然是邹伯伯狎戏,可是此时想来,邹伯伯分明别有深意。”
邹凯微微一怔:“哦?”
兰芽一笑:“礼部主管通藩诸事,邹伯伯便也最了解北元蒙古情形。因此邹伯伯与我爹便一并力主朝廷与北元蒙古暂放干戈,重修玉帛。于是邹伯伯既然明知慕容身份,又怎会与之狎戏?”
邹凯微微点头。
兰芽便继续说下去:“此时想来,怕是邹伯伯以饮宴为名遍请司部大员齐至。席上独邀慕容一人,不为亵玩,只是为了带他与众位大人共商大计。”
兰芽娇憨偏首:“倘若侄女没有猜错的话,那晚邹伯伯与众位大人商议的可是如何救慕容脱困而去?”
邹凯听闻至此,忍不住刮目,正色再望向眼前的人儿。
因与岳如期交好,于是邹凯可说是几乎看着兰芽长大的。虽然是个女孩儿家,但是她也总男装到前堂来随父见客。尤其是每年中秋,岳如期为他挥毫画葡萄的时候,这个孩子必定在畔。幼时研磨执笔,后来渐渐上手,倒成了父女两个一同完成画卷。
不过在邹凯的眼里,兰芽终究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纵然善为丹青,但是这乱世,一支画笔又有何用?于是邹凯并未太将兰芽看在眼里,素日深以为重的也只是兰芽的哥哥岳兰亭。
却没想到,他当时那般小心的部署,竟然被这个孩子一眼便看破了。
幸赖是被她看破,若是被朝中敌人看破,或者是被太监看破,他项上人头便早就没了!
如此一想,便是脊梁沁凉。邹凯连忙抬袖拭汗,想要避开兰芽此尖锐一问去。
兰芽见状,便也只一笑:“邹伯伯勿虑,侄女今晚来,便也是为了慕容而来。”
“哦?”邹凯也是一诧。
兰芽目光一转,眼中已然不自觉噙了泪:“实不相瞒,我娘临死之前嘱我去找皇孙慕容——邹伯伯,这个慕容便是我娘所说的‘皇孙慕容’,对不对?我猜,他是北元蒙古的皇孙,也就是那位正被鞑靼和瓦剌几大部族争抢的唯一的黄金家族的遗脉。”
元朝覆灭,大明建立之后,蒙古贵族退回草原,史称北元。虽然北元后来分裂为鞑靼与瓦剌两大部族,去“元”国号,两部的首领自称可汗,但是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依旧是漠南漠北草原的众望所归,黄金家族也一直在力图重夺汗位,再度统一蒙古各部。
所以虽然瓦剌的太师也先曾经利用土木之变俘获过明英宗,甚至一度兵临京师城下,他倚仗这样的功勋自称为汗,但是草原人并不真正归心——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真正的大汗都只能来自黄金家族。
可是黄金家族此时经过多年征战与内讧之下,只剩下了一位年幼的皇孙……大明因他年幼,便称呼他为“小王子”。
趁着皇孙年幼,鞑靼与瓦剌便都想争夺,扶到台前做个摆设的大汗,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整个草原蒙古各部都统一到自己掌中。于是小王子一度陷入危险,他与守护他的人四处躲藏,多年来行踪隐秘、身份成谜。
兰芽抬眼望向窗外无垠夜色:“侄女虽然一时还猜不透我娘为何要我去找他,也一时没明白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何以姓慕容……不过侄女却已然答应了我娘,那我就一定要找到他,追随在他身旁。”
她也更要知道,爹爹究竟有没有私结鞑靼,做过有伤大明的事——虽然她绝不相信爹爹会是那样的人。
邹凯听完点头:“老夫懂了。”
兰芽便又屈膝跪倒,仰头迫切望去:“邹伯伯请赐告,慕容他究竟去了哪里!虽然侄女明白他必定是被司夜染那厮挪走了,可是邹伯伯毕竟是礼部尚书,又有心护卫于他,于是纵然外人无从知晓慕容下落,邹伯伯却也定然是知晓的!”
灵济宫已然又有新人入宫,她此时只想见冰块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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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只要见了冰块,她之前心内那些烦乱的思绪便都会飞到九天云外去!
她认定,她心里只有那一个人,绝对不会多出另个人去……
不料邹凯却有些犹豫,盯着她的眼睛,踌躇半晌。
兰芽膝行向前,攥住邹凯衣袂:“侄女求伯伯告知……此时侄女无依无靠,也只有求乞邹伯伯援手。”
邹凯长叹一声,仰天仿佛在与天上的岳如期眼神交流,半晌才垂首回来道:“非是伯伯不肯告诉你,只因慕容是被送到了江南去。这一路山高水远,孩子你断断去不得!”
兰芽闻言遂破涕而笑:“多谢邹伯伯!山高水远,侄女都不怕;侄女必定要亲眼看见他安好,才能放下这颗心。”
邹凯愈发紧张,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孩子,你当真去不得!司夜染将慕容挪到江南,就是为了斩断他与北方蒙古的联系,也是为了让你再看不见他!而倘若你一意孤行非要去的话,司夜染一怒之下,说不定会一并杀了你和慕容!”
兰芽踉跄一笑:“邹伯伯勿虑,侄女全都明白。以侄女此时能力,尚且不能救他……侄女答应伯伯,侄女此一番定不做傻事,侄女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只是看他一眼,哪怕远远的,甚至都可以不让他知道;只要看见他一切安好,那侄女便放心了。侄女会乖乖地回来,继续回到司夜染身边去,苟延残喘,静待良机!”
邹凯痛惜地望着眼前明明雨打梨花,却依旧努力在笑的人儿,只能无奈地叹气。
御街各处都有紫府与锦衣郎的眼线,皇帝最忌讳大臣私相勾连,于是兰芽在邹凯府中不宜久留。得到了慕容的下落,她满意离去。
离了邹府,她悄然绕着邹府又走了几圈,确定府内没有其他动静,外头也并无暗哨之后,这才放心离开。
眼前依旧是浩茫的夜色天地,不过此时已与先前不同——慕容的下落,仿佛在夜色中为她点染了一根微烛,那一点光芒虽然无法对抗这巨大的黑暗,但是却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让她辨明了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夜色还长,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她独自窝在巷子里忖了忖,还是起身朝顺天府去。
今晚她是打死也不肯回灵济宫去了,这京师地界,她唯一还方便投靠的也只剩下顺天府了。
顺天府上下此时都对兰芽熟,见是兰芽拍门便径直将她带到后宅去,直入贾鲁卧房。
兰芽这一夜的折腾,步行走过大半个京师,一进屋便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去。
贾鲁今晚也懒得起来,依旧躺在榻上,散了发,乜斜着眼睛瞟着她。却冷不丁看她倒下,一时顾不得什么,光着身子只披着一件睡褛便扑下来,在她倒地之前抢先一步将她捉进怀里去。
面颊便贴上他滚烫的胸膛,兰芽情知这姿势不妥,想要推拒,却已经没了力气。贾鲁忧心地按住她手臂,只呵斥:“别挣了!你怎累成这样?”
贾鲁说完便起身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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