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老大命不好,去年秋天被人捅了一刀,怕是那会子阎王就招他要去了。”陈老太太眼见小儿子被打,知道陈老爷子是气急攻心。
她这话说得也混,到底是后娘,明知道此时该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可心里的喜悦盖也盖不住,一张嘴就透露了心声。
文英得到消息赶了来,想到自个打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没了娘,去年姐姐死了,今儿哥哥又去了,守着李氏和侄儿侄女哭了一回,来到上房看陈老爷子。
文英是真伤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跟着哥哥姐姐一脚深一脚浅的长大。打小她就知道哥哥是家里独苗,是男丁,姐姐费尽心思让他念书,有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紧着哥哥吃。在她心里,哥哥比爹还重要,他就是天就是地。虽然她如今已经成亲生了两个孩子,可哥哥依旧是她的主心骨,有了哥哥在她就有个可以依靠的娘家人,如今哥哥没了,她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
一进上房的门,劈面迎来陈老太太不阴不阳的混话,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开陈老太太,抓住陈老爷子的衣裳哭道:“哥哥没了,爹,爹!”
陈老爷子被痰憋的面皮紫涨,狠狠瞪着陈老太太,见文英进来,握着她的手,借着她的力气呼出一口气。文英知道爹是真伤心,一边落泪一边倒了一碗凉水。
几口凉水灌进陈老爷子嘴里,渐渐缓过气来,抖抖索索扶着文英的手,要去北厢房看看李氏和孙子孙女们,临出门对陈老太太说:“你总不把他们三个当做自个的孩子,老大死了,齐安是长子孙,等百日一过,让他做陈家的当家人。”
陈老太太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串炮仗,炸的她天也塌了地也陷了。她进入陈家这么多年,前后生了四个孩子,这还不算中途夭折的两个,本以为日后陈家都是她和她的儿子孙子的,一瞬间全部成了空。
若是齐安立起来门户,从根上就证实了大房才是整个大家子的当家人,从此他们老两口再也不管事,家里家外都要听齐安的,她的儿子孙子就要从大房孩子手里讨生活。
狠心薄情的老东西,她一个黄花闺女之身嫁给他当继室,这些年对他哪一点不尽心尽意,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事,若是没有她,这个家指不定给猪圈一样邋遢。
说她没把前头所生的儿女当自家孩子,他就满心里惦记着前头刘氏,若是刘氏换做她,也不会把她的孩子视若己出。作为后娘,她自认为心肠已经够软和的了,秀才读书虽然她不支持,可也没有阻止,文绣文英出嫁,哪一个不是她出面。那些烂心肠的后母她也见过,逼着前头所出的闺女去当半百老翁的妾,若是摊上那样的后母,还容三个孩子活到现在。
没成想这些年看着陈老爷子和她一条心,到头来竟是水里月亮镜子里的花,那些个好他全然不顾念,到死了,还只惦记着前头刘氏所生的孩子。
陈老太太眼看着文英架着陈老爷子迈出门槛,狠狠咬了咬牙,抹了泪就哭:“狠心的老东西,你竟然不顾齐林了,一样的孙子,怎地只把齐安立起来?说我不把秀才几个当做我自个的孩子,瞎了眼遭雷劈的,大到成家立业,小到四季衣裳鞋袜,哪一点我不准备的齐齐全全,妥妥当当。就是我那后头所生的四个孩子,我也没这般精心过。”
陈老太太越说越觉得委屈,原先还有三分假,剥白自己倒有四分真心了,眼泪成串的往下淌。
陈老太太不说这还好,一说这文英气的眼圈红了几圈。说甚四季衣裳鞋袜,那冬天的衣裳看起来厚实,里头全是塞了芦花,穿在身上冻的直打抖。要不是她,文绣能嫁给王宝柱那个不成器的最后被磋磨死,就是文英的婆家,她也是精挑细选,若不是媒人看不过去故意把郑豁子说的不堪,指不定能把文英嫁到下作的男人身边。
“青天白日的,你说了这些话,不怕嗓子里长疔,烂在里头。”文英想起死去的哥哥,毫不客气的撕开陈老太太虚伪的面纱。
张氏正往外搬陈老爷子的那一坛子梨花酿,陈老太太的眼神刀子一样嗖嗖剜过她的脸,她吓的脖子一缩,灰溜溜的到了院子外头,扯着报丧士兵的袖子问:“可确定真个死了?”
那报丧的士兵喝了一口酒,眼瞅着张氏一张笑脸,心下鄙夷。刚才在北厢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一圈话听下来把这家子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 只觉得这家后娘和媳妇心狠,他日常走了许多家报丧,哪一家也没听见人死了还一脸欣喜着。想想大房一家子,水葱似的四个儿女,心下叹了一口气。
张氏见士兵不肯说,只当招待不够,她这些日子被陈老太太天天骂,想问出陈秀才的死讯好去婆婆面前讨个好儿,于是走进上房开了陈老太太的锁,端出两碟子果子出来。
报丧的士兵吃了果子,心里骂一句诛心:“虽没见到人,可钱塘江那样深的水落进去不死也喂了鱼,徐州府里都发了公文了,今儿早上接到信,徐州府出去的四五条船都沉没了,这一天就一家家的报丧呢。”
张氏脑子不灵光,听了这消息,嗷唠一声:“可算是如了娘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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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子人还没散呢,张氏就这么咋胡,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这话不是陈老太太授意说的,此时落在众人耳眼里也是她的意思。
谁不知道陈老太太这个后娘对前头仨孩子做的那些诛心事,有那和李氏交好的妇人撇了撇嘴,议论起来:“真是作死说的这话呢,举头三尺有神明,上头的菩萨都看着呢,日后死了下地狱真不知道是下十八层还是单单给建个十九层来装她。”
满院子里人谁不晓得陈家家事,可不是,秀才死了可如了陈老太太的意,大房现今没个男人撑着,不晓得落到什么凄惶的境地呢。
张氏的话传到陈老太太耳朵里,她还在上房和陈老爷子辩白呢,年纪大了到底要脸面一些,心思放在心里就算所有人知道只要没有人说出来就不怕,可一旦说出来就像脓头被挑破了呼啦啦留个不住。陈老太太拍了一下巴掌:“天杀的,可是要我死呢,我要是有这点子心思,雷打下来劈死我。”
陈老爷子晕头晕脑的扶着文英的手,陈老太太一句泣一句的辩白,他全听不进耳朵。前一辈子,他硬着心肠闭着眼儿不管前头的三个儿女,这么些年,陈老太太看似和他一条心的过日子,可到老了依旧和前头的死人挣个高低。
她对刘氏所出的儿女咋样,他心里头明白的很,他不愿意去管,只不过图个清静安平的日子。
原以为陈老太太性子要强些,没想到她竟然盘算着大儿子死,这死了,她的儿子陈子长便是家里的嫡长子。
陈老爷子去了北厢房,陈老太太干站着一会,不理会院子里乡邻的议论声,惦着脚到了锅屋门口把张氏叫了出来。张氏知道自个刚才那不过大脑的话被陈老太太听了去,胆颤心惊的跟着陈老太太进了上房门,咧着嘴还不等开口把陈秀才死透的消息透出去,就被陈老太太一耳光扇到了地下。
“满院子的人,你嘴里嚼蛆呢,不要脸的死娼妇。”陈老太太手指头点着张氏的额头骂。张氏被她打得眼冒金星,自打赵氏去了城里,陈老太太日日骂她几回,却从未打过她,今儿为着老大的事情打那重的手。张氏捂着脸发蒙,被骂急了,当即回嘴:“我可是说出娘心里头的话来,怎地打我?”
陈老太太捂着胸口气的发紧,这会子想起赵氏了,要是她在家里,何至于让张氏说出那些让大家戳脊梁的话:“那话谁让你说的?你还乐呢,咱们整个家都是陈齐安的了。”
张氏吓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一巴掌:“族里会同意?您可是有三个儿子呢。”她此时倒是反应过来了,以往她帮着赵氏和陈老太太是怎么对大房的,各人心里明镜似的,在陈齐安手里讨生活,若是他不计较之前的事还好,若是计较起来开了祠堂惩治她和赵氏都是有可能的。
“这咋成,这样一来岂不是全家都归了大房,齐林不是长子孙吗?”张氏站起来转了半圈,拢了拢散乱的头发。
“长子孙?在他心里头,陈齐安才是呢,你现在在这里嚎叫,咱们家里的东西往后都是陈齐安的了。”陈老太太半喘着气,从桌子上抄起一杯凉茶灌进肚里。
陈老太太握着茶杯想都想得着,陈老爷子这是要把欠了儿子的全都补在孙子身上。陈家虽没有多少家底,可也有一大片院子,三十亩地,这些东西都给了大房,他们一大批人喝西北风去。
上回陈秀才被捅了一刀,陈老爷子伤心的劲儿还在眼前呢,同样的陈子长被打的半死也不见他落滴泪。这下子李氏拖着孩子真成了孤儿寡母,他还不把半个家底掏空了给他们。
“娘啊,我看大嫂年纪轻轻的,她能守的住?就算她要守,李家的人愿意?反正秀才死了,还不如劝大嫂改嫁呢。”张氏揉着脸说。
这一桩倒是合了陈老太太心里的想头,她也怕李氏拉着四个孩子赶着族长面前伤心来哭求,真要是把家产都给了陈齐安,可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陈老太太低头沉思了一番,揉红了一双眼儿,拍着大腿哭将起来。这会子只怕哄不住陈老爷子,他一心都在死鬼身上,她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若先稳住李氏,李氏好拿捏,死了男人只怕六神无主了。她去说说哄的她愿意改嫁,留着四个孩子在家里,她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陈齐安年纪大了,可人都架不住哄,也就这两年的事,给他说门她看得上的亲事,抓住了孙媳妇儿还能拿不住他。
最棘手的就是陈雪娇那个死丫头,只怕她会来个鱼死网破,那也不怕,没有爹娘看顾着,她要死要活都由她,就是在学上次,一头碰死了也怨不到她身上。
陈老太太越想越得意,外头还有人看着,她不能太得意不是,流着泪冲进了北厢房,一拍巴掌嚎啕起来:“我可怜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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