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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心想有人看着自己就可以离开了,于是赶紧出去吃了饭返回病房。继续交谈中老杨知道了那人在第一期农村拖拉机培训班学习结束后返回了村里,自此在村里甚至公社的历次农业运动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后来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自己搞起了运输,先是拖拉机,后来换成了四轮车,直到现在拥有了四辆运输车,成了远近闻名的运输大户,家庭生活在整个镇都是数一数二的。那人的言谈中充满了对老杨的感激,要不是当年老杨几个月的悉心教导,现在的日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老杨由此想到自己木讷的儿子,但凡脑子聪明一点儿,也不至于现在媳妇孩子还得让自己操心吧。
晚上八点多,兰芝的吊瓶终于打完了,老杨去护士站喊来护士拔了针,他问老伴儿:“想不想吃东西?”
兰芝摇摇头:“不饿。”
“一天没吃东西了,真的不饿吗?”
“不饿。”
“好吧,不饿咱们就休息。”住在病房中间的小伙子中午打完针就回去了,临出门前对老杨说晚上可以在他的床上休息,老杨很感动,也是,病床很窄,两个人挤一块儿确实紧张。他的那个学生也出去了,他的老父亲此时也睡着了。
老杨面对老伴儿躺下,他看着老伴儿,老伴儿也看着她,两人相对无语。慢慢地,老伴儿闭上了眼睛,老杨的眼睛也闭上了,忙碌了一天,他真的很累,即便是窗子外面照进来的灯光,即便是外面传进来的汽车鸣笛,此时此刻也影响不了老杨的睡眠。突然,老杨的电话响了,他掏出来看见是徒弟天赐打过来的。
老杨接了电话,那头的天赐说:“师傅,山川秀美工程的时间定了,一个星期之后正式启动,开工仪式在梁塬xx村。这几天你把家里安排一下,到时候我开车来接你。”
老杨说:“不用,我走着去,四十里梁塬上的七十多个村没有我不熟悉的。”他觉得老伴儿住院的事儿不能让徒弟知道,知道了他肯定提着大包小包来探望。
天赐了解师傅的脾气,退休那天都没让车送,一星期后能让车去接吗?他在电话那边说:“好吧,师傅,你按时到就行了。”
挂了徒弟的电话老杨睡不着了,坐起来想抽烟,可是病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把旁边的老伴儿给惊醒了。
兰芝小声问:“怎么了?”
老杨边穿鞋边说:“睡不着,想去外面走走。”
兰芝说:“就在楼道走走吧。”
“知道了。”
老杨出了门,向楼道西边走去,站在窗子边,他掏出一支烟点燃。从来都没仔细看过县城的夜晚,公路上车来车往,两旁的路灯亮晃晃的,顺着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还有那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灯火,更远处隐隐约约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夜空也繁星点点。他想自己去了工地的话医院这里该怎么办?灵霞还在家里伺候军,走不开;秀玲靠不住;灵娃肯定也靠不住;浩辉和艺然更指望不上。怎么办?他猛地吸了几口烟,靠得住靠不住也只能靠着灵娃了,来了总是个人吧,多多少少有些作用,病房不是还有他的学生嘛,捎个饭还是可以的。思来想去,也只能这样安排了。
接下来老杨在病房又陪了老伴儿两三天,这天早上,灵娃推门进了病房。
老杨看着进来的灵娃,心中有了些许安慰,至少他能在自己电话中的叮咛下一个人出了家门找到医院了。
老杨临走前特意给自己的学生交代:“我这个儿子木讷,在这里还请你多帮忙。”
学生说:“老师,你放心去,有我在呢。”
老杨对灵娃说:“我把工地上的事情安排好就来了,这几天你有什么事儿不知道就问你这个叔,听见没有?”
灵娃像一个小孩儿一般坐在床边抠着手指头说:“知道了。”
老杨又说:“你妈的账户上我交的钱还多着呢。”他从口袋掏出五百块钱递给灵娃:“这些钱你拿着,够你和你妈吃饭了。”
灵娃接过钱装进口袋。
老杨坐在老伴儿床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走了,你安心养病,工地上的事儿安排好我就来了。”
瞬间,兰芝的眼角流下两行热泪。
看着老伴儿伤心的样子,老杨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离开她,这时候应该寸步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才对。他的眼睛也有些潮湿了,但是只能强壮欢颜伸出手把老伴儿脸上的泪珠擦干净,微笑着说:“没事儿,灵娃来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说。”
出了病房,老杨一下子觉得喉咙里噎的难受,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将自己的哭声一直死死地按进心底。他抽动了几下,觉得舒服了一些,失魂落魄的进了大夫办公室。站在主治大夫面前,他问道:“大夫,我老伴儿的病现在是什么情况?”
大夫拿出兰芝的病历打开边看边说:“如果是早期的,患者体质好,能够接受手术、化疗等正规的治疗,还能有1~2年的生存时间。可惜啊,你的老伴儿是晚期患者,现在的体质很差,身体消瘦,还出现了厌食的症状,所以根本无法经受各种抗肿瘤治疗,那么她的生存时间就会很短,也就是说最多半年左右的时间吧。”
老杨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也就是说按照大夫的结论,老伴儿半年后将会去世?这也太突然了啊,老天爷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呢?人啊,怎么就这样脆弱的不堪一击呢?当离开人世间的时间变的不再未知的时候,怎么就觉得时间是那样的短暂?
老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过街道,他不想坐公交车回去,他想走着回家。上了县城北面的四十里梁塬,只要朝着家的方向走,总是错不了的。他难以掩饰心中的悲伤,心想着自己这四十年来亏欠老伴儿的实在太多了,工作的那些年老伴儿一个人撑着整个家,一撑就是四十年。老伴儿啊,四十年你为了一家老小经历了多少生活的风风雨雨啊。本想着退休了,可以好好陪着你了,可这才半年,你就被大夫宣判了死刑,再过半年,你将永远离开人世,对你的承诺,好多还没有实现呢,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当老杨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走到梁塬尽头的时候,面对着塬下奔流不息的石灵河,面对着对岸泛起层层绿浪的麦田,还有那熟悉的村子,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抱着那棵郁郁葱葱的颠倒松痛哭流涕。是的,脚下是石灵河,眼前是自己的村子,四周是绵延四十余里的梁塬,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将这些天来内心积攒的那些伤痛肆无忌惮的爆发出来。他用拳头砸着粗糙而坚硬的树皮,多么希望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是真的,多么希望有一个老和尚和小和尚站在自己面前,多么希望老和尚可以打开他那本神奇的书,对他念“黑虎灵官”四个字,出现一个青面獠牙身穿蟒袍足蹬黑靴且高大魁梧的汉子,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他的老伴儿就有救了,他的家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了。可是,传说终究只是个传说而已。
在颠倒松下面哭够了,老杨无精打采地踏着下塬的羊肠小道往石灵河边走去,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颠倒松,突然间,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闪出来,他觉得这件事儿不能等,必须尽快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