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内是环形的,形同一个蛋壳,又像是一个倒扣的竞技场。每个人的智能腕表一律放在外面安全的地方,人与人交流回到古法老时代,彼此只能靠握手拍肩,相互寒暄,察颜观色,眉来眼去地沟通,有些人即使落座,忽然又想起点什么,于是从个人包间并不高的隔墙上探出头,与四邻客套一番,窃窃私语几句。参事们的独立包间宽大气派,墙边有一个小酒水柜,面前一张通长檀木大桌,边上有一排隐形的触键,桌上后排三个大光屏并肩列置,轻巧地触摸边缘的触键,屏上立刻展示出想看到的资料,此时,提交的演讲稿在大屏上都能查阅得到,当然,前提是有书面稿。其实,在这个神圣殿堂里即席即兴演讲也是法条允许的,只不过所讲的一切立马会转变成文本同时显示出来,彰显这个神圣所在的效率和公正。主屏两侧的辅屏可以切换出盟主和两万三千六百名参事的影像画面,只要愿意,也可以调出议事中心外景,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多数时候看到的都是记者们在无聊闲逛。“动议爵士”七十出头,身材颀长,面容消瘦,精神抖擞,看上去他是个非常善于保养的人,白暂的脸泛出日光晒过后恰到好处的古铜色,这让这个固执的人显得更加坚毅,头上金色头发略显疏朗,每一根智慧头发都服服帖帖梳理到脑后方向,走向清晰,一丝不苟,他今天要破个例,尝试一下即席演讲。按照父亲后来的描述,他将自己妥善地安顿在檀木椅里,然后,眯着眼睛右手托腮帮子,嘴巴像牧师背诵祷文一样轻轻地念念有词,此时,他心中定然升华出志在必得的信念。在他身后有一片属于“动议爵士”的方阵,那片地盘的包间里每个人都是提案委员会的参事大员,这是一个大方阵,近千人簇拥在一起,大多是一方爵士或名门望族。在这神圣之地,每个独立的方阵或大或小都占据了议事厅的一片扇形区域,每个人都是自己首席官的拥趸,每个拥趸基本拥有一个立场,“窝里斗”的事情极少发生。提案委员会是最大方阵之一,只有国家委员会的阵容可与之匹敌。父亲的隔间在圆形大厅东面最下面一排,和盟主朗爵士的大隔间相邻,与“动议爵士”隔着竞技场面对面相望,“公正的大公”中心居中的包间另一侧坐着“吝啬爵士”,那片扇形地盘属于预算委员会。这样的摆布是刻意的,能量和预算两个委员会的地盘很小,各自麾下也只有百来号人马,属于参事较少的方阵,但“沉默爵士”和“吝啬爵士”的角色举足轻重,俩人是盟主手中两张“王牌”,坐在“王牌”身后的参事大员们脸色凝重,个个都不好惹,他们人数虽少,态度至关重要。“吝啬爵士”和父亲差不多脾气,沉默寡言,平静脸色时刻掩饰内心的思虑,旁人看不出他任何不对劲,但混在一起日子长了,大家还是能看出父亲和“吝啬的家伙”之间的区别,一个沉默中透露冷峻,另一个沉默中折射刻薄,用母亲的话描述,他俩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索伦率领的宇航委员会的集聚南边一隅,和盟主、“动议爵士”三方处在等距相望的三角形的一角上,他身后有两百多名参事,“狮王”、“老爹”、肖将军等诸多专家和智囊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豪华阵容,这让索伦爵士任何时候都充满义无反顾的底气。上午九点半,“众神”全部落座,这一刻,我照例坐在魔杖酒吧柜台前,一边啜饮着一杯“魔水”,一边等待联盟中心“诸神之战”独家直播的到来,尽管我这边的讯息传递过来有几小时延迟,可事关重大,守候是值得的。更有一些同伴们围拢在酒吧外面大广场中央圆桶巨型光屏前,关注这场事关宇航人命运不期而遇的冲突。
“动议爵士”抬头,朝着方向索伦看看,再沉着地低头从主屏上切出索伦的特写画面仔细看,似乎这位宇航帝国的首领很紧张。我们这位管辖着“冥王”地盘的“国王”一头起伏的金发,波浪卷曲,从左向右,起伏翻滚,如同贴着头脑游动的智慧曲线,但在“动议爵士”当下眼里,那发稍上正跳跃出些许愤懑的浪花,那人紧绷一脸修剪整齐的络腮胡根根直立,坚挺的下巴因为愠怒显得比平时拉长了一些,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的犀利,“动议爵士”却从这位说一不二的“国王”眼神里还看到了几丝游移不定,这正是他想看到的。看来,决定发表即席演讲的确有出奇不意的效果。据父亲后来对我讲,当时,他也从光屏上密切注意索伦的情绪,他和身边众多谋士、将军眉头紧皱,就预感到兆头不好。随着朗爵士宣布质询开始,大厅一片肃穆,“动议爵士”从容起身,稳稳地撑住桌面发声,“尊敬盟主,各位首席官和参事大人们,做为动议提案人,我首先声明,我不反对太空探索。”他一如既往入情入理,“但我理解公众对此事的担忧,也完全理解预算拨款委员会长期以来的担忧。”后面拖着的一个“担忧”,“吝啬爵士”听了直皱眉,固然他手握信用值分配大权,可压力也比一般人大,他本人极不愿意别人揭露他的心思,即使他真有隐忧,他也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虽然即时直播传到“冥戎双星”已经是五小时之后的事情了,但对我们来说仍是新闻,我坐在酒吧柜台上快速掠过大厅里每个重量级人物的影像,一眼瞥见“吝啬爵士”不太自在的神情,“看,他撇了撇嘴”,这个表情稍纵即逝,多数人看不到。我通过腕表对小妹讲,“动议爵士”犯了一个错误,他轻描淡写地就把“吝啬爵士”尚未决断的心思推到索伦那边去了却还不知道。”
“动议爵士”自信的声音继续在大厅回荡:“……我的提议是合理的,在没有弄清“探路者”号飞船到底去了哪儿之前,暂缓这个项目是恰当的选择。”后面,“动议爵士”照例说了一大段就业、教育等等面临着的问题,这些例子永远不胜枚举,尽可信手拈来,归结到一点,他仍是强调他一贯的主张,拨款要用在大众急需的地方,而不是闷头朝太阳系边界外一掷千金。他的陈述没有什么新东西,但一箩筐旧东西也足够用了,因为它们一向无懈可击,盟主打断他的话。“巴恩斯爵士,您究竟是说‘暂缓’?还是‘暂停’?”
“这有区别嘛?”“动议爵士”说完,很不服气地重新落入宽大的坐椅里,他最后所说言下之意是,“我从来不是玩弄词藻的人,我没什么可说的啦。”率先完成发言后,他伸手从隔墙一角小柜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呷了一口,看似要润润嗓子,其实他在聆听周围的动静,出乎预料的是,没有人鼓掌,大家不约而同选择沉默,人人都成了“沉默爵士”。每个方阵的参事们,并没感觉“动议爵士”的言之凿凿是为他们好,毕竟去往比邻星系是法条明令启动的大事件,还没有被中止,即使质询获得通过,即使最后将“探路者”号飞船被全部封进仓库里,“吝啬爵士”也未必会把省下的信用值用在自己身上。事情明摆着,如果“吝啬鬼”吝啬,那他对所有人都吝啬;如果世界上有数不清的问题,那每个问题在“吝啬鬼”眼里也都不是问题,大家都不愁,何必自己发愁?人人都在沉思,“动议爵士”把别的委员会拎出来举例说事情,也未必是真心帮忙,上帝也说,“凡不添乱,就是好人”,眼前这位“固执的好人”万一说豁了边,弄不好就给谁添了大麻烦。盟主被全场沉甸甸的沉默摁在座位上,不知说什么好,他权力有限,只能按程序办事,于是拿起木槌权威地敲击面前檀木底座,砰砰两下,打破满堂沉寂,“请宇航委员会索伦首席官发表陈述。”但显然,由于“动议爵士”在盟主提问后突然中断了即席演讲,打乱了索伦的节奏,这注定他接下的辩词要失败。
“尊敬的盟主,‘探路者’号失踪,是一个意外。”
全场哗然。
索伦第一枪就打偏了,他意识到开场就不对劲,站在那里搜肠刮肚,寻找措辞。趁他一脸窘迫,“动议爵士”站起来质问补刀,“意外?尊敬的索伦总裁,您是不是要告诉大家,是第一批‘探路者’号出了意外?还是第二批?或者是第三批?还是六艘飞船遇见了同一个‘意外’?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一二再再而三,您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真相?!”
一串连珠炮式的轰炸确实不好应付,索伦感觉怎么说都不对,生活中他确实是个好猎手,眼下,却扛不住“动议爵士”连发的“霰弹枪”。人人眼睛盯着索伦,索伦却站着说不出话来,“真相,该死的真相”。他脑子懵了,事情一团糟。我在酒吧里头为他捏着一把汗,还有点担心“狮王”将军火暴脾气万一发作起来,会冲出包间冲到“动议老头”跟前一把把他像小松鸡一样拎起来,将他剩下不多的头发薅掉几根。沉默的张力弥漫在“蛋壳”大厅,扩散的不安在人心的两极之间徘徊,“动议爵士”和索伦总裁是两个焦点,能量绕来绕去,最终将他俩团团围住,其中一人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得在沉默中消亡。事态已滑入不确定的两可之间,情形对宇航委员会极不利。
盟主,“索伦爵士,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情况很复杂,……。”索伦嘟嚷着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回复。
“好吧。如果你没有什么需要陈述的话,我要转入下一个程序了。”静候了一分多钟,显然索伦没什么要说的了,盟主只好拿起木槌敲了一下,一分钟后,他就要敲第二下了,紧接着是第三下,三下敲过,就自动转入下一程序,三十九个委员会就俩人发言投票表决,亮明态度。程序就是程序,表决跟典当行的拍卖程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场面紧张刺激,容不得任何人多想,尘埃就落定了。“吝啬爵士”依然一脸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姿态,就在此时,父亲将摁在桌子边沿的两只手抽了回来,犹豫之间,又伸出右手去,按下触键,敲出几个字:“我要发言。”
父亲的请求立即在所有人的屏幕上跳出,跳置顶端,盟主看到,一惊之下,将刚刚触摸到的木槌柄扔掉,他显然不太明白。索伦立即反应过来,有人要帮他,心中默念,“感谢上帝”。盟主得按程序办事,关切地询问,“泊特先生,你要发言?”
父亲起立,向盟主优雅地欠了欠身,“是的,盟主先生,我请求大会自由发言。”
“完全可以,请讲。但您最多只有三十分钟。”
议事中心内一阵骚动,沉默的空气混入一股“紊流”,大厅气氛顿时乱套。父亲缓缓转身,沉着坚定,“感谢盟主,谢谢在座各位给我这个机会。我完全理解‘动议爵士’对外太空探索的担忧,我也完全赞同无论科技走得多远,都要照顾民众的期待和福祉。三次失利,我们损失了六艘精良的“智能飞船”,扔掉了五十亿的信用值,这是事实,怎样辩解都是遗憾,这决不是人们想看到的样子,也包括我在内。但我更担忧的是另一件事情。”讲到这里,父亲顿了顿,他自信根本用不了三十分钟就能把“动议爵士”搞定。
大厅里层层叠叠包间里的参事们纷纷左挪右移,左顾右盼,探头探脑与邻居耳语几句,或仔细听听耳边的风声。包间隔墙只有半个人高,并不厚实的挡板是防小人不防君子的摆设,趁着大家嘀嘀咕咕的时候,父亲用手轻轻一触,在自己的辅助屏幕上切换出“动议爵士”的镜头特写,他此时很不耐烦,他没办法阻止正当的程序,必须耐心听别人把话说完。
父亲定了定神,继续陈述,“女士们,先生们,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三批共六艘‘探路者’飞船是在同一时间段、在同一片星际区域失联的,一定遇到了某种共同的危险,不管我们目前知道不知道这个危险究竟是什么,这正是造成了我们今天相聚在此的原因。我要明确指出的是:各位尊敬的爵士们、参事们,智慧的人们,想想吧,如果上帝让我们的‘探路者’寻找到了‘风险’,那么,以主的名义,我在此发誓,‘风险’也正在寻找我们。”
所有人先感觉不可思议,然后感觉震惊,骚动的窃窃私语停止了。
父亲不理会气氛转向,“我不是研究宇宙飞船的,对外太空也知之甚少,这方面我远不及索伦爵士和他的团队。但凭我对维系‘能量塔’运行的经验,从海洋到天空到太空再到深空,‘风险’这个家伙无处不在。我们每周都要派出成千上万的“人形机器人”进入太空行走,仔细检查我们共同的财产——‘能量塔’——外壳有没有发生什么异样?如果硬壳上果真有一个泄漏,一个漏洞,哪怕针尖大小,‘危机’就会由此进入塔中,在任何不知道的地方给我们的‘神殿’以致命一击。实际上,‘人形机器人’的检查只是安全的一个环节,我还要派出检测员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进行太空漫步,一寸一厘,重新检查,我们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请相信我,各位爵士和参事大人,这样做是值得的,风险总是出现在细微的地方,危机更诡异,总是藏匿在看不见的地方,随时准备反噬一口。我反对把一切交给超级计算和人形机器去处理,而我们人类只是盯着屏幕、盯着数据、盯着曲线享受自我良好的感觉,并由此推理出万世太平。各位爵士和参事大人,我们作为大众选择出来的代言人,要诚实地告诉我们的民众——从来没有万世太平!那只是幻想。我们不去寻找危机,‘危机’却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们,等它们找上门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议事大厅一片寂静,我的酒吧里一片寂静,世界的各个角落不论远近,此时都在寂静里回响出父亲的声音,“盟主先生,‘探路者’号飞船接连失踪失联不是没有一点意义,相反,我觉得意义重大,我们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意味越大的风险和危机,也许未知的风险、潜藏的危机不是奔着太阳系来的,那样最好;可我们眼下还是不能确定它将奔向何方。上帝保佑我们,但该来的总会来,与其风险和危机不请自来,到不如让“探路者”去往宇宙深空会一会它们,即使结果令人遗憾,让人心情沮丧,但是,至少我们知道前方遥远之地仍有未知险阻,我们要么继续试探着冲过去,要么理智地绕过去,不论怎么选择,总比毫无防备,某一天,让一个叫‘未知’的家伙悄悄找上门来好的多的多。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谢谢盟主。”
父亲落座,直播镜头机敏地切换到索伦方向,我们的当家人站起身来,“狮王”、“老爹”和肖将军也跟着站起来,宇航委员会的参事们纷纷起立,准备鼓掌,可他们迟了,雷动掌声抢先从盟主上方的方阵里率先响了起来,那里是国家委员会参事们的地盘,在那片属于每一个国家代表的包间里,猛地爆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是全场唯一可以与提案委员会抗衡的庞大势力,端坐在方阵前排正中的是首席官慕容爵士,他左右是包括大公国在内的六大国派驻联盟全权代表,他们同时起立,带头鼓掌,简直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但人人听得出,掌声发自内心。紧接着,索伦如梦方醒,马上鼓掌叫好,宇航委员会方阵两百多人全部跟着他起立鼓掌。两端掌声隔空呼应,激波共振,向周边传递出雷霆般的能量,牵动大厅每个方阵的参事们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局势顷刻逆转,“动议爵士”颓丧地陷落在椅子里。
后来,我认识了慕容先生,他诚实地告诉我,国家委员会事先确实有过约定,七大国只想给索伦一个“下马威”,并没想中断“探路者”号计划,如果比邻星系真有适合人类移居的行星,七大国肯定是最先得益的赢家。大国代表事先磋商,认为“动议爵士”并不靠谱,他的动议提案最后投票诉诸表决的概率极低,但当下时刻发起一次公开质询非常有必要,由“动议爵士”出头敲山震虎,也好让宇航公司大大小小的股东们收敛一些大佬做派,给世人一个交代。大国感觉,眼下索伦掌控下的联盟宇航局和旗下公司行事和沟通效率实在是有点差劲。掌声响起,大局依然未定,“动议爵士”还没有输,接下来他肯定还会要求全体委员会共同表决是否将他的质询纳入正式投票表决,如果最后正式投票,那就仍可能意味着一项新法条诞生,他的质询就将开花结果,到那时,索伦再怎么闹腾也翻不出大浪。接下来,“动议爵士”倔犟地决定仍要闯关,程序看起来复杂,其实只有投票的最后一关才是硬仗,一切仍未见分晓。大厅安静后,盟主拿起木槌果断敲了一下,追问,“还有人自由发言吗?”大厅一片沉寂,盟主沉吟片刻,又敲了第二下,环绕大厅一周,还是没人回应,稍等,他又敲了第三下,仍然没有人吱声,这位大公果断宣布,“巴恩斯爵士和泊特先生两位的发言在此次质询会议上记录备案。下面,休会一小时,之后,全体参事和委员会就是否对这两份发言备案进行最终的投票表决进行表决。休会!”
“大蛋壳”里的人们如释重负,起身离座,心里纷纷盘算要不要启动最终表决,如果启动,支持或反对哪一份质询备案?没人敢走正门,斯芬克斯正等着呢。那头怪兽前面是一大帮记者先生们,此时走过去,连珠炮似的提问会把任何人都撕扯成碎片。大家不约而同,一律向北走,出议事中心后门,有十一座悬索桥,直通后面的大厦,为了应付万一遇到马拉松式的质询发言,参事们都已经获得一个休息间,只要联盟议事没结束,他们可以一直住下去。议事中心“大圆盘”坐落在百级花岗岩石阶之上,平地腾空大约五十米高,悬索桥从同样的高度架空,直抵后方,过了桥去,从那边门厅里乘坐水滴电梯上上下下就十分便捷了,但眼前有十一座悬索桥要过,这些桥别具一格,身板质地如铠甲般坚实,桥面却是透明的,流动着梦幻的光影。如果仔细看,那桥面铺装的是光能复合材料,里面奔腾着超级运算叠加的超级能量,这让它有时是全透明的,有时变成了半透明,成了一片模糊的“毛玻璃”,人们踩上去,如同踩在了易碎的雾汽上。每座桥面十米来宽,两侧有半人高的护栏,栏杆和挡墙同样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变幻莫测的桥面和护栏,像雾像雨又像风。桥跨两端,不过百米长,人真要步行走过去,是要点胆量的,这些桥有个富有东方国意境的名字——慎独桥。利益联盟议事期间,慎独桥区域不对记者开放,他们进不来,这里成了参事们的“天堂”。大多数人在质询休息期间,选择在桥面上漫步,而不是马上径直走到后面大厦里去。无论人的胆量多大,踩上虚幻的桥面,本能都得把牵挂的心思先放一放,专注脚下,踩稳了再说话,无论多么固执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咄咄逼人。参事们从中心出来,不约而同,搭伙结伴,有些直接聚拢在岩石台阶上,东一撮西一群就地神聊起来,有一些则结伴走上慎独桥,要么扎堆,要么三三两两地靠着栏杆嘀嘀咕咕,在此时此地,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好商量的,只有到悬空的桥上走一走,人们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彼此或许才能达成最后的妥协。如果不是为了协商,没有谁真的愿意一个人在桥上徘徊,那就不对劲了。国家委员会千把号人仗着人多势众占领了整整一座桥面,各国再次频繁对接,协调立场。七大国代表耐心听取大家的见解,发现各国共同关心的其实只有一件事,人类真的抵达比邻星系宜居行星上,那一天,如何划分新大陆的边界才是个烧脑的大问题。但眼下,要紧的不是以后如何分地盘,最要紧的是得先到达那里才行,否则一切免谈。各国参事们立刻明白,支持“探路者”号计划最终就是支持本国利益,至于填进去多少信用值,那也不在话下,信用值固然万能,但民众没有希望万万不能,每一个希望都是属于民众的,民众不怕犯错,顶多发发牢骚,埋怨几声,但掐死他们开荒拓地的希望,他们就要造反。再说,“吝啬爵士”手头预算资金雄厚,说到底都是各国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财富,不过是大家自愿交给利益联盟托管罢了,追根溯源大多数仍都是属于独立国家的,从长远看,没有什么比投资到去往一个新的行星更划算的买卖了,“吝啬鬼”再吝啬,这个道理他也完全懂。实际上,利益联盟五百年前刚成立那会儿确实一文不名,经过几百年经营,刨去托管的国家资本,联盟自身拥有的基金份额已经提高到了大约百分之十五的权重,这主要归功于能量帝国股份里得到的利润提成,这才是“吝啬爵士”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底气所在。只是到了节骨眼上,各国想着既然事实上国家的股份占大头,就得盘算着得让自己的委员会说了算,不能事事让联盟替自己做主。
七大国代表头脑异常清醒,不能再说空话了,重要的是拿出行动。慕容爵士等七个“大人物”暗中指示麾下千把号人马全部出动,立即马不停蹄地与其余三十八个委员会参事对接沟通,打探行情,表明态度,讨价还价,把事情摆平。离表决还有半小时,时间足够了。大国代表知道,私下沟通这点事,对眼前围拢在身边的各国参事大佬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果然,大家领会了意图,从慎独桥一涌而出,迅速融入各个扎堆的人群找熟人唠嗑去了,国家委员会的人个个行动比灵猫还敏捷。科技委员会、数据安全委员会、环境委员会、生命委员会、法条委员会、防务委员会、行商委员会、公益委员会、数据安全委员会、互助委员会和星际事务协调委员会等等,有一多半要么本就是宇航委员会铁杆支持者,要么是利益攸关方。生命委员会费舍爵士本人就是为索伦宇航“前哨”开办医院的签约人,眼下,正紧锣密鼓地开发太空飞船休眠舱,这可是一单大买卖,他和他的一方方阵当然不希望“探路者”号计划中途夭折。其它委员会多多少少也与索伦的王国有说不清的瓜葛,防务委员会制作“能量盾牌”,科技委员会在飞船搭载的超级计算上押了重注……,甚至教育委员会这几年间也在天真的孩子们头脑中树立了太空飞船战无不胜的神话,太空人、外星人魔幻形象深深植入了每个孩子的心灵,导师大神们也深感退无可退。让行商委员会投票撕毁自己的买卖订单,那对这帮商人巨贾来说简直就是要了他们亲人性命一般不可接受,可深谙教育之道的行家里手们要亲手投票毁掉下一代人心目中的偶像会让每个家长发疯,那绝对同样是个悲剧。之前,就在索伦爵士搜肠刮肚,寻找辩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大厅内一个又一个方阵已经倒向了他的一边,质询开始时要是上来就投票,结果将是一边倒对索伦有利,“动议爵士”毫无胜算。索伦临场哑火才给了倔强老头一个机会,但端坐包间里,大家各揣心腹事,共同意志是大家都感觉缺少一位“关键先生”。大多数人原本指望索伦能在前面顶住,不曾想“沉默爵士”站了出来,在关键时刻成为了最好的“关键先生”。
宣布休会后,狡黠的盟主坐着没动窝,冲着父亲和“吝啬爵士”微微含胸致意,两张“王牌”颔首向“公正的大公”还以致意,就双双起身离开包间,肩并肩走向议事中心的后门,他俩并没出去,而是进到门旁边的水滴电梯里,摁下按钮,直接上到“大蛋壳”的圆顶露台去了……。二人在蔚蓝的天际下畅快呼吸,沿着环形走廊溜溜达达逆时针走走,“蛋壳”屋顶南边有个小小的穹顶花园,那里听不到“屋檐下”熙熙攘攘的嘈杂声。
还是“吝啬爵士”先打破沉默,“慕容爵士和大国代表又在密谋了,不知道这次他们听谁的。”
父亲一笑,“感觉到东方一味神草‘魔水’深入虚空的韵律,这味药材叫‘中和’。”
“什么意思?”
“大家都学会了往中间蹭呗。”父亲坦然,“七大国既不喜欢‘动议爵士’,也越来越不待见索伦总裁,大国选择走中间道路,那样省时省力。”
“吝啬爵士”心领神会,“另一股势力正在崛起,火星投资公司老沃爵士和军火巨头老派爵士在索伦宇航帝国各自占有的股份眼看就要突破百分之五大关,合在一处,一旦越过百分之十的关口,他俩就将成为利益攸关的第十一方。”
“呵呵,听说行商委员会的首席官哈博爵士也想分一杯羹,他正在大把大把吃进宇航公司的股票,这正是索伦想要看到的场面。”
“哈,富可敌国的哈博先生。准确地说,这恐怕是他们合谋想要的效果。”“吝啬爵士”一语道破天机。
穹顶花园满园喜阳的花草,显然平时没什么人来打扰它们自由宁静的生活。绿草如茵,树冠如伞,释放出旺盛的生命力,两个沉默的老伙计走到这里,在一株芭蕉树下的长椅上坐下,眺望远方,满眼浓密的城市森林蔚为大观,……。人类在自然面前显得真是渺小,“吝啬爵士”感叹,“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父亲点头。
“吝啬爵士”又同情地说,“我投资这座城市的信用值,与您注入这个城市光能量的价值一样多。”
父亲会心地笑了,他身边老友变得能说会道,“吝啬的人”絮絮叨叨,“其实打造区区几艘宇宙飞船,那点开销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用来支付建造‘冥戎双星’两座巨型能量塔的开销才叫惊人。”
父亲频频点头,那确实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于是敞开心扉对被大家误解了的老朋友说,“如果今天真的决定投票表决,我的质询发言被否决,宇航公司的股票将大跌,你我老本都要搭进去。”
“是的,我们都被套牢了,恐怕此生也不得解脱。愿上帝宽恕我们。”
父亲望着远方,喃喃自语,“是啊,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休会结束,盟主继续履行权力,他咣地砸下木槌,宣布投票开始。两万多名参事在所属方阵的隔间里触动按键,投下自己一票,超级计算随即汇总出每个委员会各自的投票结果,不论赞成、弃权或反对,委员会内部简单多数胜,最后结果在大厅中央的大屏幕和每个人面前的光屏上公开显示。大约用了不到一刻钟光景,结果出来了,三十九个委员会,三十八个反对启动对两个备案的质询发言进入下一阶段表决,只有一个委员会赞成。盟主重敲木槌,起身宣布:“利益联盟决定,对本次动议所有质询发言只备案不表决,此结果为最终结果,形成大会备忘录执行;我同时宣布,五年内,对同一内容提案不再动议、辩论或提起质询,当然,也不再启动同一议题的任何投票表决。散会。”这事就这么了断了。酒吧里,我和同伴们欣喜若狂,大家都挥舞拳头跳了起来,我扭头从吧台上旋转的光影中看到,“狮王”和“老爹”将军疾步冲入索伦的隔间,左右开弓,将他扛了起来,可怜的索伦在空中不停地扭动身子,探向父亲的方向,包间里空无一人,“沉默爵士”已经离开了。
五年时间是短暂的,但对我们从事去往太空探险的人来说,五年时间又是漫长的,正如父亲所说“该来的总会来”,五年之间,风云变幻,风险和危机都会不请自来。父亲自己也没想到,他一时打破沉默,仗义直言,会把他的儿子推到宇宙“剃刀”的刀尖之上。他差一点就失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