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天空蔚蓝,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从内到外的舒畅。温师母将被子拿出来晒在晾衣绳上,这才拍拍手,直起腰又去洗衣服。
从外院进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妇。步履有些迟疑,神情也有些犹豫,乍一看倒像是走错了门的。
见着了温师母,更是受了惊吓,登时就停在那,一动都不敢动,好像温师母是洪水野兽,稍微一动,她就会转身而逃。
温师母一掠鬓发,迎着明亮的阳光微讶的问道:“不知你是哪位?来找谁?”
那少妇便匆匆的朝着温师母行了一礼,道:“妾身祁,呃,不,陈祁氏,是来寻妾身的六弟妹,闺名曼曼的,劳烦妈妈通禀一声儿……妾身是她的三,三嫂。”
温师母的讶然之色越深,上下打量着祁氏,疑惑的道:“你是,陈家三奶奶吧?”
祁氏不知眼前的中年妇人是谁,一心要给温师母留个好印象,因此对温家的任何人都不敢怠慢,忙道:“正是妾身。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温师母知她错认了自己的身份,见她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不欲与她为难,便轻笑解释道:“我夫家姓温,弟子们都愿意尊我一声师母。你要找的曼曼是……言直的媳妇吧?”
祁氏不曾答言,先红了脸红了眼圈,忙行大礼,道:“妾身有眼无珠,不知您就是温师母,多有怠慢,请温师母大人大量,别跟妾身计较。我来正是来找六弟妹的。”
温师母哦了一声,将木盆放下,把她往里边领:“进来坐吧,站在外边也够热的,瞧你倒像是走了一路,进去喝口茶润润嗓子。”
祁氏羞窘不已,此时不敢回话,一副乖顺小媳妇模样跟着温师母往里走。
温师母见她连头都不敢抬,因着路面不平,几次都差点摔跌,便笑着道:“你是蔓儿的三嫂,便也不是外人,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趟便熟悉了。可是不巧,蔓儿病了,不方便见客。”
祁氏结结巴巴的问:“病,病了?”
她早得了陈云方的吩咐,誓必要见到曼曼,把她磨回陈家去的,因此并不信这话,只当是温师母替苏曼曼打遮掩寻的借口罢了。她一向装可怜惯了,做这些事、做出这种可怜焦急的神情是手到擒来,当下便急切关心的道:“不知,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四下一望,才恍然大悟。不怪她一进来就错认了温师母是管事妈妈,只因为这院子里竟一个服侍的丫头都没有。这温家好歹也盛名在外,怎么内里这么寒酸?
祁氏心下鄙薄,面上却道:“不,不如妾身去瞧瞧六弟妹,别的帮不上,熬药、端茶、递水,总是可以的。再不然,妾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丫头,一并来给温师母帮个忙,您意下如何?”
温师母自然不会同意,她微微一笑道:“我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你家温先生也喜欢清净,故此这后院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就是蔓儿,在病中也要清净,故此她身边的丫头都让我打发了,你远来是客,又是蔓儿的三嫂,怎么能劳动你服侍蔓儿?”
祁氏便垂了头,做委屈状,道:“倒是妾身的不是了。昨日六弟妹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出了门,一天一夜未归,也不曾有半点消息,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妾身担了一日一夜的心,还是听说她来了这里,这才一大早冒昧来打扰,就是想瞧瞧她可还安好?”
祁氏几句话一出口,便把曼曼塑造成了一个不懂事,刁蛮任性的形象树立起来了。
温师母便歉然的道:“不怪蔓儿,她只是过来看看我,不想那马车在路上受了惊……你也知道小女孩儿家家,虽然已为人妇,可哪受过这种委屈?又气又急,只说好好歇一歇也就好了,谁想午睡未醒,倒又发起烧来。昔日在娘家时,我和先生把她宠坏了,不通人情世故,也不大会与人虚与委蛇,生就的一副简单天真的直肠子,真是让人发愁呢。幸亏三奶奶你不是外人,我也就舍下这张老脸,还请你多多照顾我们蔓儿。我和温先生积毕生之力,也只余此女一个,只要她过的好,过的开心,我们夫妻二人做什么都不重要。”
温师母这话虽然绵软,可句句针针见血,堵的祁氏无话可说。
她一口一个蔓儿,又讲起从前往事,煞有介事,让祁氏很怀疑这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苏曼曼了。
话里话外,是陈云方不该客大欺主,把主人家赶出来倒罢了,还要追到人家娘家,真当娘家没人么?
温先生和温师母只有一女,若有人敢欺负曼曼,他们两个便不肯袖手旁观,要出手相助了。
祁氏没有陈云方的脸皮厚,听这话便讪讪的。她坐了一会儿,又道:“妾身和六弟妹很是投缘,不说一见如故,也相差不远了。妾身既来了,总要看上一眼才安心。”
温师母还是那样平静、从容:“都是一家人,三奶奶何必客气?曼曼病了,也就爱吃一口我熬的小米粥,我亲手腌的咸菜,剩下的,就是山珍海味,异世奇玩,这会儿只怕也动不了她的心。”
祁氏便把手缩进了袖子里,屁股底下如同扎了根针,坐立难安起来。陈云方就是来耍无赖来了,见温先生还肯收敛,装的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却私下嘱咐她来后院闹事,自然也就没打算给温师母带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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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温师母会如此世侩,竟然张嘴就讨礼呢?
更让祁氏尴尬的还在后面。
她虽然柔弱,却非常坚持的要留下来帮温师母忙。温师母一惯温和客气,也就不拒绝,便自若的去洗衣服。
祁氏从来没做过粗活。固然陈云方百般刁难,可她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精神上的折磨,丫头们当面不屑,背后嘲笑,但到底还有人服侍。
因此逞强的后果就是狼狈不堪。
洗衣服洗的不干净,温师母并不挑剔,只宽容的笑笑,接过去再洗一遍。祁氏便去打水,可是温师母家只有一口深井,祁氏看着只有乡下村里才用的辘辘和硕大的木桶,对着井底那幽深黑亮的井水就是一阵眩晕,几乎就要不受控制的倒摔下去。镇定了片刻,勉强把桶放下去了,却因为力道没控制住,那桶是牵着辘辘下去的。
舀了半天也只半桶水,祁氏两手握着辘辘手柄,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提不上来。几经折腾,两臂酸疼,没支撑住,那半桶水又跌回井里。
桶落到了井里。
这已经不是祁氏努力就能改变的尴尬了。
温师母还是那样宽容,将桶捞出来,重新系好绳子,提了满满一桶水。祁氏自觉无用,便主动的上前要把这桶水提到院子里的水缸前。
自视甚高,又不自量力的下场便是那水翻了一半,将祁氏的衣服下摆和鞋子浸了个透湿。
好不容易温师母洗完了衣服,祁氏又坚持要帮祁氏做饭。很可惜,事实再一次证明她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奶奶,面用的太多,泼洒的到处都是,切菜又切伤了手指,最后只得沦为烧火丫头,可除了一脸的灰黑,火还是熄了。
这顿饭做得祁氏泪流满面,最后还是听从了温师母的建议去小厅歇歇。看看四下无人,祁氏忽然就站起来,喃喃的对着空气道:“妾,妾身,想,随便走走,不要紧……的吧。”
她此来本就不是受温师母刁难的,如果她找到了苏曼曼,那便是大功一件。
不知道是祁氏的运气好,还是温家院子不大,总之祁氏三绕两绕,穿廊过街,绕过假山,过了湖边,正自茫然之际,一抬头,竟遇到了曼曼身边的司玲和司珑两个丫头。
得见这二人,祁氏喜出望外。这两人是苏曼曼身前的大丫头,她二人既在这里,显见得苏曼曼也在。
因此祁氏颇有些喜气扬扬的迎上前,道:“六弟妹身子可安好些了吗?吃过饭了没?有没有想吃的?我听温师母都说了,这六弟妹也太外道了,我是她的三嫂,又不是外人,便是病了,也该在家养病,怎么好来打扰温先生和温师母呢?”
司玲和司珑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这人还真是不知道讨嫌二字怎么写,在家里闹还不够,还要追到温家来。
司玲是不屑给祁氏好脸的,只啐了一声,道:“好生晦气,我说今儿这么倒霉,一定是早起树上那只讨厌的乌鸦叫的,把我的好运都给叫没了,罢了,我回去歇着吧,免得看见不该看见的,没的恶心。”
司珑拉她不及,只得罢手,上前迎着祁氏屈膝行礼,道:“三奶奶,您怎么得空来了?”
祁氏笑道:“听说六弟妹病了,我这心里好生不安,这不就立刻来看望六弟妹了吗?”
司珑道:“难为三奶奶记挂,我家奶奶好多了,只是胃口不大好,嫌药味太苦,得寻些蜜饯、杏脯之类的……三奶奶若是得闲,不如替我家奶奶劳动一趟?”
祁氏神情一僵。这摆明了是不待见她,要打发她走的前兆。当面就做痛恨状的司玲固然可恨,可这面上一团火,实则心里一把刀的司珑更加可恶。
但这也难不倒祁氏,她一边望司玲去的方向张望,一边道:“哦,这样啊,也好,原本我是打算给六弟妹拿些吃食来的,可也不知道六弟妹爱吃什么……现下这样倒方便的多了,六弟妹想吃什么,我便去给她买,免得她不中意。还有没有?我一并记下,回头一起送来。”
司珑笑道:“三奶奶这话倒是说岔了,并非是我家奶奶要跟三奶奶提什么要求,不过是奴婢杂务缠身,一时腾不出时间来,三奶奶又热心主动的要帮忙,奴婢才随口这么一说的。其实是不敢劳动三奶奶的,您若不得闲或是心里不情愿,奴婢送您去前边儿吧。”
祁氏领教过司珑的伶牙利齿,被她刺的难受,又不敢承认,只得道:“瞧你这丫头,好利害的一张巧嘴,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司珑望望天,自言自语的道:“奶奶也是时候该喝药了。”说罢便直咄咄的盯着祁氏瞧。该吃药了,自然也需要蜜饯杏脯,您老人家还好意思搁这赖着不走吗?
祁氏便哦了一声,笑道:“是了,我这就叫人去买。”她自是知道曼曼不缺她的蜜饯,可司珑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祁氏也只得忍气吞声。
不过这也难不倒她,祁氏转身去了前面,跟温师母陪笑道:“让温师母见笑了,我不小心走迷了路,这么久才算找回来。”
温师母并不追究她去了哪儿,只宽容的笑笑道:“索性这院子不大,走几步也就到头了,就算是走错了,也不过多走几步便可折回来。时辰不早,一起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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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氏还装腔作势的道:“这,六弟妹不能起身吗?要不要我给她送过去?”
温师母笑道:“不用,她身边自有贴身丫环替她做饭。”
祁氏随同温师母入座,却只有她们两个。祁氏颇有点坐卧不宁的道:“三爷……”
温师母道:“陈三爷在前院,由温先生陪着呢,我已经叫人送了饭菜过去。”
祁氏不由得有点失望。她虽然恨陈云方,可乍离了他,她竟深觉恐慌,很不踏实。想了想,便起身叫了其中一个丫头,吩咐她去替曼曼买蜜饯和杏脯。
那丫头名义上是祁氏的丫头,其实也是在陈云方身边服侍过的,只不过没有过了明路,才勉为其难的服侍祁氏而已。
祁氏支使不动她,就算不得不服侍祁氏,她也动辄摔摔打打的。这会儿是在温家,这丫头还是冷了脸,道:“哟,我说三奶奶,您就是再犯馋瘾,也不好在这当口就要吃零嘴吧。说的好听点,别人只当是您有了好消息,不知道的,还当您太浅薄,这么一会儿都忍不得呢。”
祁氏已经习惯了隐忍,丫头们再出言不逊,她也拿不出主子的款来,这会儿实在气不过了,也不过是蹙了下眉头,道:“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你就拿这许多话来堵我。我知道,我支使不动你,罢了罢了,我叫旁人去,等见了三爷,我只说你不愿意在我身边,请三爷替你另挑个地儿,请你另谋高就吧。”
这丫头一听,便柳眉倒竖,一头哽咽一头便哭诉起来:“奴婢不知道三奶奶是什么意思,奴婢也不过只说了两句,还是为着三奶奶好,三奶奶怎么就说起要跟三爷告状,撵奴婢走这话来了?这是在外坐客,不比在家里,若三奶奶言行举止失当,丢的也是三爷的脸面。若是三奶奶不乐意,奴婢只当个瞎子、哑巴便罢了,以后有什么事什么话,奴婢只当看不见听不着也就是了。”
祁氏气的头疼,可又不能跟她吵,气的跺了跺脚道:“罢罢,只当我没说,我不用你们,我自己去买。横竖你们各个都比主子还主子,我一个人服侍了便罢。”
祁氏和丫头赌气,一时绊住了脚,倒没时间去打扰曼曼了。
陈云方此时正在温先生的陪伴下没滋没味的吃着午饭。
温先生为人亲和是不假,但也要有共同语言才成。他做先生久了,见陈云方与陈云正年纪相差无几,开口闭口便是学问。
陈云方年少贪玩,对学问也没兴致,学几年私塾,这几年除了需要卖弄时翻翻诗三百混充门面,剩下的早就都抛到脑后了。温先生问起,他手心出汗,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宁。
温家不比陈家,温先生又是长辈,虽然面容和蔼,却不怒自威,给陈云方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像在陈云正的家里一样,横冲直闯,进内院去撕扯曼曼。
好不容易战战兢兢的敷衍过了温先生,听温先生请他用饭,他总算松了口气。还要假装彬彬有礼的去给温师母问安,温师母自己来了,手里拎着食盒,笑对温先生道:“知道你有小友,怕你们谈兴正浓,忘了吃饭,所以过来提醒提醒。我温了一壶酒,你们两个慢慢喝。”
说时又朝陈云方点头:“你是方直的兄长,就和言直一样,别拘泥,别见外,粗茶淡饭,乡间野趣,怠慢了。”
陈云方还只当温师母的“粗茶淡饭”是自谦呢,等到饭菜摆上桌,他就傻了眼。只有四个菜,拌黄瓜、拌豆腐,西红柿炒鸡蛋、肉丁炒茄子,还有一大碗芦笋汤,配上两盘馒头、一小盆米饭,便再无其它。
可是温师母提前打了预防针,陈云方又不能真的计较,只得苦着脸坐下,勉强扒了一碗饭。闷坐一时,温先生便要歇息,盛情邀请他去客房歇歇。
陈云方自忖在温家是讨不到任何便宜的,与其一个人在温家闷坐面壁,哪里有回去有环肥燕瘦,众女环侍舒服?
当下便起身告辞。
温先生也不强留,洒脱的端了茶,自有小厮进去回了温师母,不一会祁氏带了两个丫头出来,陈云方便告辞离了温家。
从祁氏口中得知苏曼曼确实在温家,又假借养病的名义,一时半会是回不了陈家的,陈云方便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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