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肃王临终乞封一事, 让元幼祺对做父亲的宠溺爱子的心思深有感触——
为什么直到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 才为长子元理请封?且还是在知道元理已经殒命的前提下?
那是因为老肃王疼元璞疼得没了边儿,即便元璞害死了亲兄长, 老肃王为了保住元璞的一条命,宁可用肃亲王的爵位来换。他生长于天家,浸于宦海几十年, 对于坐在天子位子上的那个人的心思, 把握得极为精到。
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先帝也罢,是元幼祺也罢, 对于宗室中、庙堂中的某件事, 那个人会如何处置, 老肃王清楚得很。
而肃王府中的情状,尤其是自己的亲孙女元君舒的那点儿心思, 以及长房与元璞的那堆理不清的恩怨, 老肃王更是了解的无比透彻。正是因着这些了解,临终前他才拼着随时熬不过去一命呜呼的凶险, 费尽心思写了那纸请封书。为的,就是以此为交换, 换得元璞和元琢的活命,哪怕他们是害死亲生儿子的凶手。
老肃王如此一举,便将元璞他们干的那起子腌臜事给遮掩了过去, 将整件事从意图谋反被发现而兄弟阋墙, 杀死亲兄长, 企图僭越染指亲王爵位,变成了老肃王弥留之际深明大义,将本该属于长子的爵位向皇帝乞请来,使得一切都看起来没有异状,似乎顺理成章。
至于元理已死的事实,那便不是老肃王甚至肃王府负责的事了,这个烫手山芋肃王府丢给了皇帝,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皇帝的事了。
总之,皇帝若处置得当,那便是皆大欢喜;若处置失当,那便是皇帝“对不住至亲骨肉”。
元幼祺于是知道,自己被已经亡故的老肃王利用,用来保护他那该死的儿子。这让她心里很不痛快。
然而,她又岂是任人宰割、利用的?这世上能够将她兜得团团转的人,也唯有那一个人而已。
元幼祺遂也没客气,她什么都不多说,什么都不多做,她把这事丢给了元君舒。
死去的元理,依旧是肃王世子。至于杀父之仇如何面对,亲王爵位得与不得,端看元君舒如何措置肃王府中的人和事了。
元幼祺也想亲眼看一看,面对祖父糊涂、父亲亡故、府中乱作一团、手中无权无兵的局面,元君舒究竟会如何作为,她是否会自己带来惊喜。
事实证明,元君舒并没有让她失望。
此是后话,眼下,由老肃王的糊涂,元幼祺却联想到了另一个人:她的四哥,敬王元承平。
丽音阁被封,元淳被拘在敬王府中,四哥会如何想?
元幼祺不信,即使身在皇陵,元承平对京中,尤其对自己府中、自己儿子的情状,会一无所知。
对于元淳,她虽恨他对墨池做过的事,但是并不想对敬王府赶尽杀绝。
天家从来亲情单薄,一旦与那张至尊的龙椅利益相连,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笑话。先帝庄宗为了那个位置,几乎将亲兄弟杀绝;而元幼祺自己这一辈,二哥、三哥在争位中失败,而今皆已郁郁而亡,四哥在皇陵枯守着先帝和李太妃的灵柩,不得回京,连自幼一处玩耍的七哥都因为元令懿之事与自己疏远。至于元令懿,怕是以后怨怼甚于亲情,不提也罢。
兄弟姐妹七零八落,元幼祺不想再因元淳被歹人蛊惑的糊涂而再失去四哥,虽然,从她当年代替二哥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她与四哥的心便已经隔阂了。
细细想来,那蛊惑了元淳,又不知用什么法子诱了元璞的人,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将元氏搅乱,甚至自相残杀吗?
那人想要亲眼看着兄弟姐妹、诸宗亲都死在自己的手中,最后自己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局,没有什么比众叛亲离、在这世间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更可怕的了,包括死亡。
人死了,眼一闭腿一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若是孤零零活着,那便是时时刻刻日日夜夜的折磨。
自从认清了那人的真实意图,元幼祺更恨那人,比谋朝篡位都要恨。
她出生时起便失去了亲生母亲,亲生父亲又是禽.兽不如的人,纵有养母韦太后的悉心照料,终究隔着一层,而唯一倾心的顾蘅,却先是弃她而去,次又屡屡谋算她,元幼祺越发觉得,活于世间,纵然她是无上至尊的天子,那种凄凉的孤独感,仍是难抑。
她不想再失去生命中的任何一种情意。
午夜梦回,每每想及此,元幼祺便又是自责又是难过。她知道,身为帝王就该是“孤家寡人”地高高在上,哪怕要承受那镂骨刻心的“高处不胜寒”。
辗转反侧,元幼祺更是明白,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她是永远学不来顾蘅的。顾蘅对任何人,甚至对她自己的狠,元幼祺自问一辈子都学不来。
自从墨池不告而别,元幼祺接连几夜睡不安生。白日里她用朝事和数不尽的奏折来填满自己的所有闲暇,然而没到夜深人静,寝宫的床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寥寞的无所依傍便接踵而来,挥之不去。
她总要折腾几个来回,直到困得实在扛不住了才能昏沉睡去。
如此过了几日,元幼祺的身形明显瘦了一圈,脸色也极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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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襄来请平安脉的时候,面有忧色,一再嘱咐“陛下切莫太过劳心”“龙体安康才是国家幸事”。对于他的嘱咐,元幼祺只不耐烦地应付着;而他开下的那些药汤子,她更没有喝的想法。
她厌烦那股子药味,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不停旋转的大陀螺,越转越快,快得头晕目眩。
转起来也好,元幼祺对自己说。
转起来了,就没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了,比如,那个人……
为了元淳的事,元幼祺决定皇陵一行。
她要亲自与四哥聊一聊,若四哥肯退上一步,她也可退上一步。
在皇陵元承平的住处,元幼祺原以为要费尽口舌,甚至与四哥起了争执;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四哥不仅未同她起争执,反而向她跪地赔起罪来。
纵是受惯了太多人的跪拜,当元承平向她跪下去的时候,元幼祺心中的震动难以言表。
七哥元承宣的君臣大礼,元幼祺早就免了,而今让她受四哥的礼……
元幼祺扶住跪下去的元承平的同时,看到了元承平头顶稀稀落落的白发,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出征西羌的英武秦王的身影倏的跳入她的脑海。
元幼祺有一瞬的恍惚,突的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大对劲儿。
所谓“反常必有妖”,四哥那样的性子,岂是轻易跪拜讨饶请罪的?且请罪的说辞,翻来覆去地大概只有“臣有罪”?
究竟有何罪,他竟是不说,更不承认。
这样的疑窦在元幼祺的心中越积越深,元淳惹下的祸事,她便无法顺利地说出口了。
若是面对与她针锋相对的元承平,她或许还能有理有据地指出元淳如何乱国,如何被人利用。但是,面对这样反常的元承平,元幼祺心生某种顾忌,她不想因为自己说得太多而将来落了把柄。
这大概就是她坐了十几年龙椅生出的本能反应吧?
她于是转开了话题,说到了老肃王之殁,说到宗室骨肉越发凋零,说到自己去祭奠老肃王时心生感慨,便想着来看看先帝。
反正先帝是个顶不要脸的,元幼祺就算是当着他的神主说谎,也并不觉得亏心。
她还说如今“大家都有了年纪了,尤其是四哥你,也该好生地回府颐养了”。
这便是要诏元承平回京中敬王府的意头了。
元承平闻言,身躯微震之下,竟然点头答应了!
元幼祺不禁怪异:当年态度决绝要离京去守皇陵的,是他;如今痛快应下回京的还是他!
难道,岁月的磨砺,将她的四哥,也磨得转了性子了?
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就是这样吧?
回京的路上,元幼祺坐在马鞍上,悻悻地想。
她原本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与元承平争论的,换回来的却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结果。
元承平的情形古怪,元幼祺亦明智地没有亮出自己的底牌。她也只表达了自己“请四哥回京”的善意,至于真正离开皇陵返京,那还得等正式地颁下圣旨来。而这段时日,足够她看清楚元承平究竟想要如何了。
因着心情郁郁,元幼祺索性慢下坐骑来,由着马儿踏踏地往城中晃。
她是微服出城,只带了唐喜和几名侍卫。唐喜骑着马,缀在她的身后,早已经发觉她的心情不好,应该说近些时日就没见她心情好过。
他于是打叠起心思,变着花样地逗皇帝说话,讨皇帝开心。
元幼祺和他闲聊了几句,忽的想起一事来,问道:“汤志玄是先帝年间入的仕?”
唐喜脑子机灵,马上明白皇帝是对汤志玄的底细起了兴趣。
“汤大人似是先帝年间的进士,详细的奴婢便不清楚了。”唐喜道。
内官不得涉朝事,这是宫中规矩,唐喜懂,便是知道也推说不清楚。
元幼祺淡淡地应了一声,仍是任由坐骑悠悠缓行。
只听唐喜又道:“奴婢却知道些他家的逸事……”
“什么逸事?”元幼祺微微侧头,却忽觉脑中一阵晕眩。
“主子,您怎么了?”唐喜见元幼祺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惊问道。
元幼祺的额角和脖颈上瞬间沁上冷汗来,她定了定神,虚喘道:“无妨。你说!”
唐喜担忧地看着她,只得续道:“听说汤大人原本老家是订了亲的,只待他金榜题名便迎娶的。据闻他挺有才华,被当时的一位朝中重臣看中,欲与之联姻……后来汤大人就娶了那位大人的族中晚辈……”
“那个朝中重臣,姓丁吧?”元幼祺冷声问道。
唐喜一震。他本不愿提及那个姓氏,图惹皇帝不高兴,却不料皇帝自己提出来了。
他只好如实答对。
然而那个“是”字在元幼祺的耳边只虚响了半个音,后面的,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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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元谥号为“仁”,便在于此。
她的性格里,有她的仁厚和悲悯,这是她的缺点,亦是她的优点。
她的性格,注定她是一个守成之主,而非拓土之君。
恰是因着这样的性格,顾蘅才是最适合她的弥补和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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