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家令方槐这一个月来, 比往日操心操得更多了。
只因为京郊别院中住进来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关于这主儿, 方槐之前曾有所耳闻,但直到这位住进了别院布置最华丽、最讲究的那间客房之中, 方槐见到其人,他才知道,何为“百闻不如一见”。
据说, 这位今年才十五岁。
方槐实在难以相信, 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能有这样的风姿气度。
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什么样来着?方槐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总之, 这主儿甭管怎么论, 都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也是, 若是等闲人,大魏多得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陛下怎么就看重了这位?还不离不弃, 恨不得日日跑来这里的那种?浑不似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倒像是少年情怀初初萌动的样子。
身为长年在贵人面前侍奉的, 方槐从来善于管好自己的嘴,以及自己的脑袋。
天家多隐事, 唯有连同自己的脑袋一起管好,不相干的事儿想都不要去想,才不会在睡梦中把不该说的话当做梦话说出去。
方槐在宁王府为家令多年, 深得宁王和宁王妃夫妇的器重, 便是因为他深谙此等道理。多做, 少说,便是他的秘诀。
所以,对于将近一个月过去了,皇帝宠极了墨姑娘,却仍没将墨姑娘迎入宫中这件事,方槐绝不会多想其中还有什么妨碍,是不是太后老人家从中作梗什么的。他只知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宁王府的家令,管理好府中事,侍奉好两位主子,再加上,侍奉好客中的墨姑娘,这便足够了。
因着这些缘故,每每有涉及墨池的事被排到眼前的时候,方槐都是赶着提到优先处置,甚至有时候把宁王和王妃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都稍稍拖后些。因为他清楚,侍奉好了墨池比侍奉好了皇帝都重要。宁王夫妇绝不会责怪他为了墨池的事而耽搁了府中事,而只会赞赏他有眼色,知急缓。
正因如此,当收到“墨姑娘有请”的消息的时候,方槐顾不得处置刚刚查明身份的那两个人,仍是命府中的护卫将他们丢回堀室分别关押,他自己则脚不沾地地直奔墨池的房间。
“再次叨扰方先生了。”墨池欠身客气道。
方槐岂敢受她的礼?忙抱拳还礼,恭顺道:“姑娘折煞在下了!有什么事,但请吩咐!”
墨池微微一笑,也不再做无谓的客套,道:“我欲出门,请问可被贵府允许?”
方槐闻言,一愣,忙赔笑道:“姑娘说笑了!您是府上的贵客,出入自由,在下岂敢阻拦?”
墨池含笑,不动声色:“方先生不需要请示一下贵主人吗?”
她姿容绝美,气度从容,令人观之忘俗。方槐略一失神,继而大摇其手,道:“家主人从未曾拘束过姑娘!还请不要误会才是。”
“如此,甚好,”墨池淡笑,“我只外出半日,酉时前必归,请先生放心。”
方槐被她笑看着,又是一怔,突的醒过神来,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忙道:“外面纷乱,姑娘既要外出,容在下拨几名护卫随行。”
墨池却婉拒道:“圣天子治下,岂会有纷乱?方先生多虑了。”
说罢,从容离去。
倒是方槐,被她最后一句话噎在半截,无话可接。
这位墨姑娘本就是天子宠爱的女子,他总不能再说什么“纷乱危险”的大逆不道的言语吧?
墨池离开约有半个时辰之后,方槐正吩咐手下做事的时候,突然顿住。
他也顾不得底下的几名仆从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吩咐如何面面相觑,一迭声地唤来了十几名府中的得力侍卫,命他们马上乔装出去寻找墨池的踪迹。他自己则慌忙拉了一匹马,带了两名随从,直奔宁王府。
此是后话。
且说墨池。
一觉醒来,梦中的那棵高耸过墙的月桂树仍是挥之不去,且有印象愈深的趋势。她痴坐了两刻钟,长久的凝滞没有让她更贴近于现实世界,反而将一条街巷的名字,在她的脑海中刻镂得更加的深刻,想忘记都难。
墨池于是意识到,那条街巷,或许就是解开近日困扰她的那些古怪梦境的关键所在。
那里,是她前世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去那条街巷看一看,或许能看到那株高大的月桂树。
那月桂树是个极重要的存在,或者,她前世与元幼祺的羁绊,便可在那株月桂树上寻到。
思及此,墨池再也坐不住了。
前世今生的事,有几人会当真?且事涉私隐,墨池断不会与不相干的人谈及。是以,才有了她请来方槐的那一问。
她客居于宁王别院,从宁王夫妇到上下侍奉之人,皆对她毕恭毕敬。她知道,至少于明面上,他们是绝不会跟踪她的,更不会限制她的自由。
然而,出于礼数,她还是需要向宁王府家令报备一下,否则平白不见了踪影,岂不让无辜之人担责?
出了别院大门,早有宁王府中的马车等在外面,确是家令安排下的。彼时的家令,还没有意识到异常。
墨池不禁为家令的细心周到而感怀——
别院距离京城城门尚有将近十里地的路程,若一时雇不上车马,也有的她走了。
墨池于是毫不犹豫地登了车。
马车辘辘,最后停在了城门内,马车夫很有眼色地没有过问墨池要去哪里,而是恭敬地说还会在这里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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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谢了他,便径自走了。
此处是京城的南大门,站在笔直大路的尽头,看着街面上熙来攘往的行人,还有街两边生意繁忙的商铺,墨池陡生恍然隔世之感。
自她被从丽音阁中带走,二十余日过去,人、景、物如旧,她的心头却掠过了“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错觉。而心底里,隐约某个存在在频频发生,提醒着她:隔世之感,未必便是错觉。
她的心思大部分在寻旧处上,小部分心思时而注意着周遭的行人之中,有没有疑似丽音阁中人。
至少现在,在她查知清楚之前,她不想同丽音阁中人有任何瓜葛。
而她没想到的是,关注她的,不止丽音阁。从她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墨池虽在京中待了些年头,但京城颇大,街道无数,又去哪里寻这样一棵尚不知其存在与否的树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魔障了,只因着虚无的梦中幻影,便认真寻找起来,亏得还是读书明理的!
呆立在街角,墨池有一瞬的惶然无助,脸色白了白,很快便定下心来: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因果,既来之,则安之!
她于是不再计较什么街巷,信步而行。既然事情本身已经超越了理智的认知,那便索性放任于感觉。天下万事万物,莫不合于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心神倏地一震,墨池似有所悟。她任由自己随着那感觉信步走着,而脑海中不断有一段一句闪现出来。
这些段落与句子,有的是她读过的《老子》《庄子》《列子》中的金句名言,有的则是她从没见过的。而那句段的风格气象,所揭示的奥义,无不指向道家一派。
墨池一边走着,一边蹙紧了眉头——
莫非,她前世,是名坤道?
如此走着,脑中同时闪现着,墨池仿佛陷入了某种静谧非常的境地,周遭的行人与景物,于她而言,皆化作了虚无的光影。而她的双脚则迈得更加自信起来,她对自己的感知愈发地笃定了。
无数的面孔从她的旁边擦身而过,皆被她无视;而另一些面孔,则在她的脑中渐渐清晰分明,涂抹不去。
墨池于其中,捕捉到了元幼祺的面孔。
那张脸,透出的不是现在成熟稳重而不怒自威的帝王气象,而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的面庞。那少女的鬓角边,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白发。
像一击重锤,突然击打在心脏之上,墨池霍的止住了脚步,某些陌生的场景,碎片般地塞入她的脑中。她想要将它们拼接起来,看个清楚,却发现,哪怕只是稍稍努力一点点,头就痛得厉害。
她立在原地,脸色更加的苍白。经过了几番努力而失败之后,墨池颓然放弃了。
她平缓着失了正常节奏的呼吸,双眸渐渐回复了清明,眼前,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墨池凝目细观,惊然发现,就在远处,不知哪里的高墙之内,一株月桂树耸立着,高过那青砖琉璃瓦,其中的两节粗壮枝干,还搭在琉璃瓦之上,延伸到墙外的街巷上。
墨池抑不住自己的脚步,全不自控地急奔过去——
那是一堵某家宅邸的后墙,墙内的所在,应该是该家的后花园。
墨池这样想着,八角亭、木桌、红泥小炉、铜铫子……梦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物件,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墨池仰起脸,微眯着眼,出神地望着就在头顶上的月桂树高大的枝干。
一个少女的身影,同时出现在了她的想象之中。
那少女着男装,却比寻常男孩子还要淘气跳脱。她正借着朦胧微昏的暮色,三下两下攀上了高墙,又扳着搭在墙头上的两节粗枝,翻进了铺着琉璃瓦的青砖高墙内。
墨池的唇轻轻翕动着,没有人听到,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两个字被她无意识地喃出——
“宸……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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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曜,小顾曾送给小元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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