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两日不曾见着踪影, 墨池便想念了二十四个时辰。
不是没动过询问宁王府中人的打算, 但那样缠人的自己,着实让墨池难以面对。
之前的那次, 她请侍女去打听“公子”是否到了别院,到了便请来,过后想想, 墨池都觉得羞赧。这种急于见到皇帝的紧迫, 太像……投怀送抱了!
说白了,她在宁王别院住着,到底是客情, 主人家好衣好食地供给, 已是难得, 若再提出些别样的要求,那岂不是得寸进尺, 太不知好歹了?
到底, 还是有着寄人篱下之感的。
虽然,墨池知道, 宁王很乐意帮助皇帝“藏娇”。而自己的要求再说,宁王也是乐得成全的。
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是该出去转一转了。
墨池立在桌前,纤细的手指拂过“绿绮”的琴身,若有所思。
按照当初的约定, 丽音阁阁主会派人寻机会与她联络。但是半月有余过去了, 却不见半条人影。
八成是被拦在了宁王别院的高墙之外了吧?墨池想。
丽音阁阁主那种人, 败落是迟早的事。
而皇帝拥有全天下的武备与财富,她只要怀疑,只要付诸行动去查,没有查不到的。
皇帝必然已经查出了她的身份与意图,也必然查出了丽音阁的图谋不轨,这对于皇帝的身份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而真正难的,是她忍耐着,许多时日下来,都没有揭开自己的伪装。
墨池不敢想象,若是皇帝撕破自己最后一片尊严,将自己当初的意图和来历都丢在阳光下曝晒,自己将会如何。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让高高在上的帝王忍耐如斯?
即便没有陷入对元幼祺的爱慕,即便只是为了元幼祺这份难得的忍耐,以及那么多日子里她的温柔对待,墨池也觉得,纵是元幼祺立时要了自己的命,这辈子,活得也算值了。
“铮——”
不经意间指尖拨动琴弦,竟拨出了半小节的曲调来。
紧接着,墨池就被自己惊住了。
那半小节曲调,熟悉而陌生。
熟悉,因为那是她心中珍之重之、无可比拟的神圣之音;陌生,是因为自从熟知了那个曲谱之后,她从未弹奏过,哪怕是只为自己而弹奏。
那是《高山流水》之曲中的一小节中的几个音调。
相传俞伯牙擅琴,曾于山林荒野间弹奏《高山流水》之曲。樵夫钟子期路过,为琴声所感,竟能自俞伯牙的琴音之中领会到“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意境。俞伯牙闻之大喜过望,引钟子期为知己。
从此之后,伯牙抚琴,子期听音,《高山流水》遂成佳话。
可惜,后来钟子期不幸辞世。俞伯牙痛失知己,悲苦万分,断弦碎琴,发誓此生再不奏琴音。
当年,墨池初次听到这个凄婉的故事的时候,震撼之余,亦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己之情意唏嘘不已。她擅琴爱琴,遂对于伯牙断弦碎琴的情节印象最为深刻。
彼时的她,并不懂得知己之义为何,更不懂得“情”字之滋味若何。她只是莫名地,觉得这《高山流水》之曲与她因缘颇深,那曲谱上的每一个音阶都能够拨动她的心弦,让她整个人都为之或悲或喜。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高山流水》的曲子,就成了墨池心目中最神圣而不可逾越的存在。
那琴谱她学得极快,就像是本来就会,只不过日子久了,渐渐淡了,然而一旦拾起,所有淡却的记忆就都重翻了上来,印象更加的深刻。
虽然如此,墨池却从没给任何人弹奏过这支曲子。
因为在她的心中,这支曲子,是应为知己、为知心人而弹奏的。
彼时的她,显然是没有知心人的。
知心人嘛?
墨池的心神一阵恍惚——
那日,墨池还在信期中。元幼祺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头儿,便班门弄斧地要为墨池奏上一曲。
“班门弄斧”这样自贬身份的字眼儿从堂堂天子的口中说出,墨池觉得好笑,遂由着元幼祺捡喜欢的曲子弹奏去。
元幼祺欢天喜地地净了手,又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衣衫。
这样的小细节,虽然不免让墨池想起那“爱红”的小插曲,但见皇帝如此珍视待琴,墨池的心中还是深以为然的,不由得点头赞道:“琴为君子器,陛下堪为君子表率。”
元幼祺闻言,自然是嘻嘻而笑,修长的手指徐徐波动琴弦,奏了几个音之后,歪着头问墨池道:“墨大家,如此,可有‘万物知春,凛然清洁’之意?”
墨池“噗嗤”失笑。
“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竹琳琅”正是后世之人对《阳春白雪》之曲的赞颂之语。元幼祺所弹奏的那几个音阶,便出自此曲。
墨池又正色道:“不敢当。”
元幼祺亦笑了。
“大家”是对某一领域内博学深精者的敬称,亦是对女子的尊呼,墨池谦逊,自然称“不敢当”。
而这个“不敢当”,又有另一重含义,便是隐指元幼祺的琴技比照真正的前辈高人差得远呢!
当然,也有墨池的小小调侃之意。
元幼祺很有自知之明,要么怎会先挂出“班门弄斧”的名头以自嘲呢?
两个人小小地打了个机锋,皆觉彼此的心更贴近了些。
元幼祺的心里暖融融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吸气,敛容,双手置于琴弦之上,缓缓推拨开来。
“绿绮”如静湖,时而被指尖若飞羽般轻轻点过,水纹跳动须臾,便消散不见;时而又被指浪划开大片大片的涟漪,重重叠叠,激荡到岸边,再返折回来,意犹未尽。
一曲《阳春白雪》罢,元幼祺指驻不动,心绪却禁不住还在随着那阵阵弦涛震彻不已。
墨池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元幼祺的一举一动。
她的心绪,没有随着那曲子如何,却又为了那曲子如何了。因为奏出曲子的人,是元幼祺;拨动琴弦的,是元幼祺的手指。
渐渐地,墨池觉得,不止自己的心,还有自己的神与魂,都陷入了这个叫做“元幼祺”的旋涡之中。
莫说无法自拔了,她本就是陷在其中,甘之如饴的。
毫无征兆地,墨池冲口而出:“夜久酒阑,火冷灯青,奈此愁怀千结。绿琴三叹朱弦绝,与谁唱、阳春白雪。”
继而,怅然若失。
那是赵鼎的词,将满目的寂寥与内心的荒凉抒写殆尽。
墨池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词句来,但那种感觉很是分明。
仿佛,就在遥远的某年某月某夜,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着一壶浊酒,对着那漫天的星斗,一腔愁怀,伴着一杯接着一杯的苦饮。
凛冽的夜风都吹不散她心头的灼躁;天上无数的星子,都驱不尽她无限的寂寥。
墨池的心脏,因为脑中幻化出这幅记忆中从不曾存在过的场景,而微微抽痛。
恍惚抬眸,对上了元幼祺复杂的目光。
墨池看着那双琥珀色中,映出的困惑莫名的自己,耳边回响着元幼祺状若自语的低喃:“与谁唱?与谁唱……”
元幼祺的眸子中,透出些许期待来。
她迟疑着,不知心里在为何迟疑。
终究是忍不住,迎向墨池的注视:“能为朕,奏一曲……《高山流水》吗?”
指尖传来丝丝痛意,像骤然被锋刃擦过。
墨池惊然抬指,怔怔地看着指尖上深深的白印——
她回忆着那日元幼祺的种种,却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用力按在了琴弦之上,险些割破了手指。
手指没破,她的心,却因为回忆,而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那日,元幼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而墨池没有给予她想要的答案的同时,竟然莫名其妙地因着元幼祺的问题,而泪湿了双眼。
更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回问元幼祺:“子期若逝,伯牙肯断弦否?”
害得元幼祺一时间不解其意的同时,更骇然于她毫无征兆落下的泪水。
元幼祺显然慌了,再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一味体贴地哄着墨池,还特特地寻了各种有趣的话头儿讨好她逗她,直至把墨池逗得破涕为笑了,一场风波才算是渐渐平息。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离开,元幼祺都再没有提过半句关于琴的事。墨池心内的愧疚感却是越攒越厚。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
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说什么死不死、断弦不断弦的话?
墨池此刻还在不停地问自己。
仗着信期之中,仗着皇帝在意自己,便禁不住肆无忌惮了吗?
似自己这般古里古怪又神经兮兮的女子,任谁长久地面对,都会觉得厌倦吧?她也会觉得厌倦吧?
她两日未曾来,是不是也觉得我招人厌倦了?
墨池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疲倦而无助,那种陌生而熟悉的寂寥灼躁之感,再次侵袭了她。
不须苦酒的唤醒,也不须漫天星子的俯视。
她唯有攥着那只依旧被元幼祺留下来的宝蓝色半旧荷包,蜷缩回榻中,任由自己不着边际地想着,陡然又觉得自己十足像个深闺怨妇,她更加地鄙夷起自己来了。
如此缭乱着思绪,反复几回,墨池是真的累了,倦了。她就这么攥着那只旧荷包,昏昏睡去。
而在梦中,那株高大的月桂树,以及月桂树上俯着脸,对着她巧笑倩倩的男装少女,再一次,出现了。
※※※※※※※※※※※※※※※※※※※※
你们盼望的阿蘅出来了~
喜欢三世·江山请大家收藏:三世·江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