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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皇帝两日不曾见着踪影, 墨池便想念了二十四个时辰。

    不是没动过询问宁王府中人的打算, 但那样缠人的自己,着实让墨池难以面对。

    之前的那次, 她请侍女去打听“公子”是否到了别院,到了便请来,过后想想, 墨池都觉得羞赧。这种急于见到皇帝的紧迫, 太像……投怀送抱了!

    说白了,她在宁王别院住着,到底是客情, 主人家好衣好食地供给, 已是难得, 若再提出些别样的要求,那岂不是得寸进尺, 太不知好歹了?

    到底, 还是有着寄人篱下之感的。

    虽然,墨池知道, 宁王很乐意帮助皇帝“藏娇”。而自己的要求再说,宁王也是乐得成全的。

    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是该出去转一转了。

    墨池立在桌前,纤细的手指拂过“绿绮”的琴身,若有所思。

    按照当初的约定, 丽音阁阁主会派人寻机会与她联络。但是半月有余过去了, 却不见半条人影。

    八成是被拦在了宁王别院的高墙之外了吧?墨池想。

    丽音阁阁主那种人, 败落是迟早的事。

    而皇帝拥有全天下的武备与财富,她只要怀疑,只要付诸行动去查,没有查不到的。

    皇帝必然已经查出了她的身份与意图,也必然查出了丽音阁的图谋不轨,这对于皇帝的身份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而真正难的,是她忍耐着,许多时日下来,都没有揭开自己的伪装。

    墨池不敢想象,若是皇帝撕破自己最后一片尊严,将自己当初的意图和来历都丢在阳光下曝晒,自己将会如何。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让高高在上的帝王忍耐如斯?

    即便没有陷入对元幼祺的爱慕,即便只是为了元幼祺这份难得的忍耐,以及那么多日子里她的温柔对待,墨池也觉得,纵是元幼祺立时要了自己的命,这辈子,活得也算值了。

    “铮——”

    不经意间指尖拨动琴弦,竟拨出了半小节的曲调来。

    紧接着,墨池就被自己惊住了。

    那半小节曲调,熟悉而陌生。

    熟悉,因为那是她心中珍之重之、无可比拟的神圣之音;陌生,是因为自从熟知了那个曲谱之后,她从未弹奏过,哪怕是只为自己而弹奏。

    那是《高山流水》之曲中的一小节中的几个音调。

    相传俞伯牙擅琴,曾于山林荒野间弹奏《高山流水》之曲。樵夫钟子期路过,为琴声所感,竟能自俞伯牙的琴音之中领会到“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意境。俞伯牙闻之大喜过望,引钟子期为知己。

    从此之后,伯牙抚琴,子期听音,《高山流水》遂成佳话。

    可惜,后来钟子期不幸辞世。俞伯牙痛失知己,悲苦万分,断弦碎琴,发誓此生再不奏琴音。

    当年,墨池初次听到这个凄婉的故事的时候,震撼之余,亦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己之情意唏嘘不已。她擅琴爱琴,遂对于伯牙断弦碎琴的情节印象最为深刻。

    彼时的她,并不懂得知己之义为何,更不懂得“情”字之滋味若何。她只是莫名地,觉得这《高山流水》之曲与她因缘颇深,那曲谱上的每一个音阶都能够拨动她的心弦,让她整个人都为之或悲或喜。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高山流水》的曲子,就成了墨池心目中最神圣而不可逾越的存在。

    那琴谱她学得极快,就像是本来就会,只不过日子久了,渐渐淡了,然而一旦拾起,所有淡却的记忆就都重翻了上来,印象更加的深刻。

    虽然如此,墨池却从没给任何人弹奏过这支曲子。

    因为在她的心中,这支曲子,是应为知己、为知心人而弹奏的。

    彼时的她,显然是没有知心人的。

    知心人嘛?

    墨池的心神一阵恍惚——

    那日,墨池还在信期中。元幼祺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头儿,便班门弄斧地要为墨池奏上一曲。

    “班门弄斧”这样自贬身份的字眼儿从堂堂天子的口中说出,墨池觉得好笑,遂由着元幼祺捡喜欢的曲子弹奏去。

    元幼祺欢天喜地地净了手,又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衣衫。

    这样的小细节,虽然不免让墨池想起那“爱红”的小插曲,但见皇帝如此珍视待琴,墨池的心中还是深以为然的,不由得点头赞道:“琴为君子器,陛下堪为君子表率。”

    元幼祺闻言,自然是嘻嘻而笑,修长的手指徐徐波动琴弦,奏了几个音之后,歪着头问墨池道:“墨大家,如此,可有‘万物知春,凛然清洁’之意?”

    墨池“噗嗤”失笑。

    “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竹琳琅”正是后世之人对《阳春白雪》之曲的赞颂之语。元幼祺所弹奏的那几个音阶,便出自此曲。

    墨池又正色道:“不敢当。”

    元幼祺亦笑了。

    “大家”是对某一领域内博学深精者的敬称,亦是对女子的尊呼,墨池谦逊,自然称“不敢当”。

    而这个“不敢当”,又有另一重含义,便是隐指元幼祺的琴技比照真正的前辈高人差得远呢!

    当然,也有墨池的小小调侃之意。

    元幼祺很有自知之明,要么怎会先挂出“班门弄斧”的名头以自嘲呢?

    两个人小小地打了个机锋,皆觉彼此的心更贴近了些。

    元幼祺的心里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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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吸气,敛容,双手置于琴弦之上,缓缓推拨开来。

    “绿绮”如静湖,时而被指尖若飞羽般轻轻点过,水纹跳动须臾,便消散不见;时而又被指浪划开大片大片的涟漪,重重叠叠,激荡到岸边,再返折回来,意犹未尽。

    一曲《阳春白雪》罢,元幼祺指驻不动,心绪却禁不住还在随着那阵阵弦涛震彻不已。

    墨池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元幼祺的一举一动。

    她的心绪,没有随着那曲子如何,却又为了那曲子如何了。因为奏出曲子的人,是元幼祺;拨动琴弦的,是元幼祺的手指。

    渐渐地,墨池觉得,不止自己的心,还有自己的神与魂,都陷入了这个叫做“元幼祺”的旋涡之中。

    莫说无法自拔了,她本就是陷在其中,甘之如饴的。

    毫无征兆地,墨池冲口而出:“夜久酒阑,火冷灯青,奈此愁怀千结。绿琴三叹朱弦绝,与谁唱、阳春白雪。”

    继而,怅然若失。

    那是赵鼎的词,将满目的寂寥与内心的荒凉抒写殆尽。

    墨池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词句来,但那种感觉很是分明。

    仿佛,就在遥远的某年某月某夜,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着一壶浊酒,对着那漫天的星斗,一腔愁怀,伴着一杯接着一杯的苦饮。

    凛冽的夜风都吹不散她心头的灼躁;天上无数的星子,都驱不尽她无限的寂寥。

    墨池的心脏,因为脑中幻化出这幅记忆中从不曾存在过的场景,而微微抽痛。

    恍惚抬眸,对上了元幼祺复杂的目光。

    墨池看着那双琥珀色中,映出的困惑莫名的自己,耳边回响着元幼祺状若自语的低喃:“与谁唱?与谁唱……”

    元幼祺的眸子中,透出些许期待来。

    她迟疑着,不知心里在为何迟疑。

    终究是忍不住,迎向墨池的注视:“能为朕,奏一曲……《高山流水》吗?”

    指尖传来丝丝痛意,像骤然被锋刃擦过。

    墨池惊然抬指,怔怔地看着指尖上深深的白印——

    她回忆着那日元幼祺的种种,却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用力按在了琴弦之上,险些割破了手指。

    手指没破,她的心,却因为回忆,而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那日,元幼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而墨池没有给予她想要的答案的同时,竟然莫名其妙地因着元幼祺的问题,而泪湿了双眼。

    更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回问元幼祺:“子期若逝,伯牙肯断弦否?”

    害得元幼祺一时间不解其意的同时,更骇然于她毫无征兆落下的泪水。

    元幼祺显然慌了,再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一味体贴地哄着墨池,还特特地寻了各种有趣的话头儿讨好她逗她,直至把墨池逗得破涕为笑了,一场风波才算是渐渐平息。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离开,元幼祺都再没有提过半句关于琴的事。墨池心内的愧疚感却是越攒越厚。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

    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说什么死不死、断弦不断弦的话?

    墨池此刻还在不停地问自己。

    仗着信期之中,仗着皇帝在意自己,便禁不住肆无忌惮了吗?

    似自己这般古里古怪又神经兮兮的女子,任谁长久地面对,都会觉得厌倦吧?她也会觉得厌倦吧?

    她两日未曾来,是不是也觉得我招人厌倦了?

    墨池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疲倦而无助,那种陌生而熟悉的寂寥灼躁之感,再次侵袭了她。

    不须苦酒的唤醒,也不须漫天星子的俯视。

    她唯有攥着那只依旧被元幼祺留下来的宝蓝色半旧荷包,蜷缩回榻中,任由自己不着边际地想着,陡然又觉得自己十足像个深闺怨妇,她更加地鄙夷起自己来了。

    如此缭乱着思绪,反复几回,墨池是真的累了,倦了。她就这么攥着那只旧荷包,昏昏睡去。

    而在梦中,那株高大的月桂树,以及月桂树上俯着脸,对着她巧笑倩倩的男装少女,再一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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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盼望的阿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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