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蘅一直是昏厥着的。
但昏厥着, 只是意识不受脑子的控制, 却不代表她没有意识。
初时,她觉得很难受, 小腹处像有一团火,在不停地燃烧着,仿佛想要把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很快, 在那难以自控的燥热之上, 一股子熟悉的气息覆盖了下来。
那气息那般熟悉,熟悉得让她在惊吓之后,寻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没有哪个女子, 在被那样侵犯与侮.辱之后, 还能够淡然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哪怕是顾蘅这样心志坚定若金石的女子。
纵是两世为人, 顾蘅亦是血肉之躯,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向那熟悉的气息靠近。
直觉告诉她, 那气息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甚至是完全可以托付的。
后来,那熟悉的气息便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 不曾离去。
小腹的躁热,浑身上下的绵软无力依旧, 但是她可以安心地不去管那些让她一度惊惧无着的事。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双脚离了地,她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因为潜意识中, 她知道抱着她的人, 不会害她。
再后来, 她感觉到被放在了自己的卧榻上。
那个之前抱着她的人,那个熟悉的气息的主人,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曾离去。
身体上的难受,无法快速地消散,但至少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着自己……
身体上无助,而意识还清醒着的顾蘅几欲潸然。重生以来,她从来未觉得像今日这般无助,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并不孤独。
之后,顾蘅感觉到有人的手指扣住了她的腕脉,应该是太医在为她诊脉。
再之后,她感觉到身上的几处重要穴位被银针刺中,那种燥热难耐之感正循着经脉被引出,顺着银针流出了身体……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燥热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原属于她的从容与平静再次回归。顾蘅在心底里轻轻地喟叹一声,她知道她安全了。
因着精神的放松,疲惫与倦意亦占了上风。绷紧了太久的那根弦就这样松懈了下去,顾蘅觉得自己正在向睡梦越陷越深。
这还不够,最让她觉得安心的是,那个人始终攥着她的手,那抹熟悉的气息始终陪伴着她,不曾离去。
顾蘅甚至能奇异地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在深情地注视着她,片刻都不肯转开眸子去。
那会是怎样的一双眸子?
是什么颜色的?
顾蘅在陷入睡眠前的一瞬,怔怔地想。
然而,她的身体已经由不得她多想,她要睡过去了。
如此,真好。
顾蘅的嘴角不知何时,噙上了一抹安心的笑意。
元幼祺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让年轻的太医很是紧张。
他刚入太医院不久,太子殿下他是见过的,昭妃娘娘却只听闻过。往常,他顶多是给一些不受魏帝待见的美人位分的诊脉、下方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为宫中的宫女、内监等等瞧病。昭妃娘娘是他有生以来瞧过病的位分最高的贵人。
他不是很明白太医院耋宿名医不少,太子殿下怎么偏偏点了他来。但他明白的是,这是自己的机会,若医治好了昭妃娘娘,那么自己的前程就来了。
在太医院浸了些时日的小太医,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怀才孤傲的年轻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人看重自己,再精深的医道也是空负。
眼看着最后一根银针被起出,元幼祺的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如何?”她急问道。
年轻太医被太子问着,也没忘了妥善放好手中的银针,拱手道:“殿下请放心,昭妃娘娘已经无碍了。”
元幼祺很欣赏他在压力之下犹不失从容医者本分的风姿,又听了听顾蘅已经平缓下来的呼吸,点头道:“辛苦你了!”
太子殿下果然如传言的一般,年轻太医也很欣赏这样的太子,忙躬身称“不敢当”。
昭妃娘娘是什么病症,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他绝不会多嘴。在宫中,多嘴的人,从来活不长久。年轻太医很懂得这个道理。
他更不会去探究为什么太子始终紧紧地攥着昭妃娘娘的手,连自己用针的时候都不肯松开。他在看了一眼之后,便不再去看。那不是一个医者该关心的事。
元幼祺打量着年轻太医,压低了声音,怕扰了顾蘅,问道:“你姓连?”
“是。臣叫连襄。”
“怜香惜玉吗?”元幼祺轻笑。
连襄脸一红,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却也觉得太子殿下很是平易近人。
元幼祺收了笑容,赞赏道:“孤听说过你,出于医药世家,年纪轻轻,就医道高超,在地方上救治过瘟疫。”
太子竟然听说过自己的那点儿事,连襄很觉得惊奇。
“孤很欣赏你的医术和为人。孤向父皇建议,今后让你专为昭妃娘娘请平安脉,你意下如何?”元幼祺问道。
连襄大出意料。他本以为自己被临时调来为昭妃诊脉已是格外垂恩,不成想医治之后,太子竟问自己想不想专门负责给昭妃请脉。这不是凭空掉下一张天大的馅饼吗?
须知,昭妃娘娘是三品妃位,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妃子。能为这样的贵人专职请平安脉,那无疑就成了被天子信重的人,富贵前程自不必言,今后在医道发展上就会有更多的机会,也能有更多的可能向天子进言改进民间的医疗,造福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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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襄大喜之下,又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他一个太医院里资历最浅的,能被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看重?
“怎么?不想?”元幼祺看着他脸上似忧似喜变幻的神色,笑问道。
她能猜得到这个年轻太医心中此刻所想。
“不是!”连襄摇头道,“臣只是……不敢相信……”
“呵!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元幼祺笑道,“你是不相信孤的眼光,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
“自然都不是!”连襄再次摇头。
“那便好生接着,孤很看好你!”这个小太医不像那些老头子一般文绉绉虚头巴脑地客套,元幼祺很喜欢他直来直往的性子。
她想了想,又道:“你今年二十多了吧?”
“臣二十有六。”连襄答道。
“唔,比孤长十岁,就有这样的医术手段,厉害!前途不可限量!”元幼祺赞道,“你好生地侍奉昭妃娘娘,孤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
如此坦诚与托付,连襄还能说什么呢?
他一躬到地,由衷道:“臣必不辜负太子殿下之托!”
顾蘅醒过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投射到寝殿之中,将坐在她榻侧的人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顾蘅半是清醒半是混沌,可是来自身体的所有不适感都已经不见了,她浑身上下暖融融的,舒服得很。
顾蘅默叹。
没有人不喜欢闲适安逸,岁月静好。只是,那些与美好有关的东西,注定与她无缘。
她于是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元幼祺自始至终攥着她的手,见她醒来,比什么都高兴。
“阿蘅!你醒来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元幼祺说着,还凑得更近了,对着顾蘅看来看去。
顾蘅不适地轻轻别开脸。
她自是记得在观止亭前元幼祺救了她,也很清楚在昏厥过去期间,是元幼祺抱着她、保护她。
越是如此,她越是无法面对元幼祺。
这孩子是敬言的女儿,她怎么能害了她?
她不是没用过各种法子,冷漠、疏远种种方法都用过了。然而,这孩子似乎脸皮日厚,寻常法子根本不会对她产生效果。
顾蘅于是又觉得心累了。
“恭王已经被父皇拘起来了,不会得好下场的,你放心!父皇刚来看过你,被我打发走了!我不想让他在这儿,我只想一个人陪着你!”
“唔……太医来过,已经为你诊了脉,用了针,那……那东西再也不会让你难受了。”
“给你诊脉的太医叫连襄,很年轻,但是医术很好。而且对我很忠心。我已经打算好了,把他推荐给父皇,让他以后为你请平安脉……”
“燕来宫的侍女、内监都被我暂且拘起来了,包括游禄。现在这宫中,都是我的人,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谁也不敢再坑害你!”
顾蘅听着元幼祺絮絮地说着,听她将自己的一切,包括安全,包括衣食,包括接下来的应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顾蘅几次想要开口,几次无力。面对这样在意她在意到骨子里的人,她突的忍不下心来伤害了。虽然,暂时的伤害,是为了长久的平安。
“这是刚刚煎好的药,调养身体的。你放心吃,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元幼祺说着,端着药碗,舀了半勺,凑在嘴边吹了吹。
“唔,不烫了。来,张嘴,啊!”她把半勺药汤递向顾蘅的嘴边。
顾蘅的脸登时红了。她不想像个小娃娃似的,被个晚辈喂药喝。
见顾蘅犹豫着不张嘴,面上还一派纠结模样,元幼祺怔了怔,恍然大悟道:“阿蘅,你是不是还在……唔,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我发誓,那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以后,谁也不可能伤害你半分!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顾蘅的嘴唇抿紧。
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元幼祺了。却清楚由着这样下去,绝不可以。
顾蘅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要狠下心肠!要狠……
这样的念头,转了数不清多少个来回,那颗心仍无法坚硬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顾蘅问自己。
看着元幼祺殷切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与顾敬言如出一辙。
顾蘅猛然闭上眼睛,顾敬言昔日的风姿在她的脑中闪现。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与柔软有关的情绪被她挥去——
“既然你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在这里做什么?母侮子辱吗?我受了辱,你没面目出去见人了?”顾蘅的声音冷冷的。
当啷!
元幼祺手中的勺子掉落在地面上,半勺药汤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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