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晌午的时候, 顾书言才回到了府中。
他匆匆地换下了官服, 连奴仆奉上来的热面巾都顾不得擦上一把,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后宅中顾蘅的闺房。
“你们姑娘可起来了?”他急急地问着顾蘅的侍女。
那侍女是个极妥当的, 进退皆有分寸,忙行礼回道:“已经起来了,姑娘正在花厅等着您呢。”
顾书言于是转身疾奔花厅。
顾蘅依旧是穿着寻常的居家衣裙, 闲适自在般一手擎着半盏茶, 一手捏着一卷书,倚坐在桌前。
顾书言远远望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剪影。
每每见到独处的顾蘅, 顾书言都有一种清风拂面若谪仙之感。他常常想, 这样的人,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像是幽幽渺渺、恬淡致远的风景, 她便是道景本身, 令人一见之下,便禁不住生出抛开俗世的向往。
然而, 又有谁想得到,便是在这样一副柔柔淡淡的皮相之下, 隐藏着足以颠覆乾坤、足以改变无数人生死命运的心机。
某个时刻,尤其是午夜梦回的时候,顾书言会突然间害怕起顾蘅来。他会生出一种幻觉, 在那幻觉之中, 长姐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间, 好端端地嫁了人,生了子,顾家一切都好,现在的所有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事实便是事实,不以他的渴盼而有分毫的变化。
顾蘅已经看到了他,于是放下书册与茶盏,依旧坐在椅上,只侧身向他点了点头。
顾书言早就习惯了顾蘅如此。来的路上,他已经屏退了仆从、侍女,此刻,花厅内,只有他与顾蘅两个人,不会有谁讶异于他们父女二人奇怪的相处方式。
顾书言自顾自坐在了顾蘅对面的椅上,瞥了一眼桌上半展的书卷——《南华经》。
呵!果然是她的本色。
顾蘅斟了一盏茶,放在他的面前。
“多谢!”顾书言也不见外,仰脖喝尽了温热的茶汤,心底里散发至体外的燥热感才消了几分。
“这么急着回府?”顾蘅淡问道。
既然急着回来,必定是有急事了?
顾书言舒出一口浊气,道:“果不出你所料,陛下有了大动作!”
他于是将今日早朝上魏帝颁下的几道出人意料的旨意向顾蘅一一说了。
顾蘅听罢,沉吟道:“他对元二,还是有感情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魏帝元慎了。
“太子毕竟是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顾书言道。
“无妨。我本也没打算一蹴而就,昏君刚愎多疑,只要埋下这颗种子,将来的一切便尽可作为了。”顾蘅从容道。
她说罢,又向顾书言道:“朝中群臣都如何反应?”
顾书言冷笑道:“他们如何反应?自然是大感意外啊!特别是丁相!这老狐狸一张面皮眼见便要绷不住了。”
“昏君这一通旨意下来,无人出班反驳吗?”顾蘅问道。
“反驳?哈!你当群臣不想反驳吗?”顾书言嗤道,“你猜陛下说了什么?”
“什么?”
“‘朕意已决!哪一个不想遵从的,便挂印归乡养老去吧!’这是原话。那份决然,比那日决意纳你入宫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顾书言道。
“真是决断得很!”顾蘅讥讽道。
顾书言细细打量她的脸色,依旧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但已经不似昨夜那般惨白得可怕了,遂关切道:“你的身体,如何了?”
总是男女有别,他只能问到这种地步,没法详查细问。
“无妨。”顾蘅答得简略。
对于自己的状况,她从来是不在意的。
顾书言觉出了那份疏离之感,似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最终能够成就她心中的那个目标,便是承受无尽的病痛,甚至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她都是不在乎的。
曾经意识到这件事,一度让顾书言久久无法挣脱出那种窒闷之感。
“你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他担忧地看着顾蘅。
顾蘅寡淡地扫他一眼,道:“我自会调制滋养肌肤的面脂,不会一直这样苍白难看的。”
顾书言滞住。他所指不是顾蘅难看好吗?他是真的在关心她的身体,发自内心地关心。
顾蘅永远比他理智,又问道:“元四何日出征?”
“已经定下是五日之后。陛下的意思,很急,等不得。”顾书言答道。
“五日后……”顾蘅幽幽道,“齐……齐大人,也是同时随军出征吧?”
顾书言恍然明了她这一问所指,默默叹息,如实道:“正是。监军使随主帅出征,这亦是惯例。”
“嗯。”顾蘅于是良久无言。
顾书言忖度着她的心绪,探道:“齐家那里,需不需要我……”
“不必!”顾蘅决绝地打断他,“不必与齐家人有任何不必要的交集,更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顾书言知道她心中所想,遂打消了方才的念头。
“以元七的性子,还有他与吴王的情谊,齐家不会有事的。”顾蘅如此说着,像是在对顾书言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吴王……
顾书言品咂着这个称呼。这便是刚刚晋封的那一位啊,亦是昨日被算计了的那一位。
除了齐家,顾蘅难道不应该更关心这位吗?
“韦舟扬快要回京了。”顾书言道。
“如此甚好,”顾蘅道,“齐家人不可惊动,但韦家的人,却不能不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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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书言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便知道她又在计划着什么了。
“这会儿,那位韦娘娘,恐怕正恨不得取了我的性命呢!”顾蘅突地自嘲道。
顾书言是个文人出身,若非那件大变故,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与杀人夺命之事有任何的瓜葛,听顾蘅悠闲地论起自己可能面对的杀身之祸,他立时便听不下去了,微愠道:“你还能笑得出来!韦家是武将世家,想取你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不会!”顾蘅笃定道,“她不会取我的性命,哪怕她再恨极了我,她也不会对我下手。不止不会对我下手,还会在有人威胁到我性命的时候,救我。”
这个“她”,自然说的是韦贤妃。
你又知道!顾书言相信她的心机,亦无奈于她的心机。
“她疼爱吴王,疼爱到了骨子里。她当吴王是亲生骨肉一般。”顾蘅道。
“如此,我该感激她!”她又道。
顾书言心里呵呵,心道如你这般说,最该感激她的人,是我才对。
“有范朗妙手,吴王的身体,应该已经无碍了。”顾蘅推断道。
“说到范朗,我今日散了朝会,还看到他了。”顾书言道。
“太医院何时开到明德殿旁边去了?”顾蘅很有心情地调侃着。
顾书言一哂,道:“也是赶巧,陛下留我多说了几句话,便离开得晚了些。离开明德殿的时候,远远瞧着他从东北方向缓缓转了过来,看那方向,想是又悄悄去那里了……”
顾蘅自是知道“那里”是哪里的,因为她的双眸立时黯淡了下去。
顾书言猜到她心中所想,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范朗都娶了妻,儿子都三岁了……”
“范朗是范朗,我是我。”顾蘅微扬了下颌,倔强道。
“既然能够再世为人,就该好好珍惜这次活着的机会……”顾书言犹争取道。
顾蘅的双眸冷冽下去,看向他的目光亦越发的冰寒,“你明知,我还有多久的活头儿!”
她毫不留情地截断了顾书言,“这件事,你有你的由头,我亦有我的由头。所以,你不必试图劝我回头,我亦不可能回头。你更不会懂得我的执念。”
顾书言胸口翻涌,良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顾蘅的前世今生,她早就对自己讲得清清楚楚;她的所图,也对自己说得明明白白。可是,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那个注定的结局摆在那里,顾书言才更觉得难过而压抑。
“我知道了。”他最终说道,重又变回了那日御前应对时候沉稳干练的他。
“今日陛下留我,嘱了几句,是关于你入宫的事。”他又道。
“嗯,是该张罗准备起来了。”顾蘅亦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她看着静默的顾书言,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头泛过酸痛,吸了吸气,压下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情绪,道:“我记得,燕来宫曾有几名忠直旧仆,不知道现在都如何了?”
顾书言想了想,道:“这件事,真得查上一查。不过你放心,等你入宫的时候,我会为你好生挑选几个靠得住的跟从你。”
顾蘅点头,“倒不是担心这个。而是……十八年前,元二也有十岁了吧?”
顾书言挑眉,道:“十八年前,太子刚满十岁。”
顾蘅笑得森凉,“十岁的孩子,不止已经记事,还懂了许多事了吧?”
“你的意思是……以这件事为突破口,扳倒太子?”
顾蘅眸子凉薄,“我不信,当年那件事,没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瞳孔微缩,又道:“就算昏君将作孽之人都灭了口,当年她入宫两载,已经十岁的太子,会毫无印象?会毫无接触的可能?”
顾书言听到那个“她”字,脸上有痛苦的神色闪过。显然,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她”是谁,只是,谁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个名字来。
“这件事,我去办。”他说道。
“好。”顾蘅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她刻意地避开元幼祺的名字,甚至努力避开与元幼祺有关的,却避不开心底里的担忧与心疼。
她可以苦撑一个时辰,与那药性带来的绞痛相抗争,却无法做到对元幼祺经历的哪怕一点点苦楚不管不问不想。
那孩子,会来找她质问那日的事吧?
她何尝不想快点儿见到她,看一看,她是不是被自己折磨得瘦了、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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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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