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色如幕,残星渐隐。
朱雀大街空无一人,隐约能听见安邑里坊传来的几声低低犬吠,以及东市打更人击锣的脆响。
骠骑将军府院外,朱墙环护,绿柳周垂,两头高大威严的石狮子挺身而坐。矗灯之下立着两名守卫,二人皆呵欠连天,昏昏欲睡。
远处有马蹄奔跑声。
守卫猛地挺直身子,擞了擞神,向马背上的人躬身请安。
跨过院门,穿越游廊,拐弯绕过垂花门,那人径直走向正房。门外立着的仆人看清来人,忙颔首推开房门。刹那,烛光照亮了他那一张眉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是俊美的脸庞。
“父亲。”顾长风俯身行礼。
“起身吧。”声音如洪钟般浑厚。
骠骑大将军顾如晦,此时端坐于檀椅之上饮茶。虽未及知天命的年纪,然他的两鬓已有些斑白,脸上纹路亦如沟壑般纵横交错。全因他往年在外征战杀敌,近年又多累于朝政,故而如今不免显得苍桑衰朽些,可他脾性依旧未变,仍是当年军中主帅的威严霸气。
“这几日为父在朝堂的处境,想必你也看见了?”顾如晦道,“陈御史屡次向圣上弹劾为父,当年结党营私残害忠良。”
顾长风听后,片刻道:“御史台的背后是昭王。”
顾如晦冷哼一声:“昭王这是欲借十五年前的旧事,诬蔑老夫当年杀害正少卿长孙仲与昶乐公主!天下谁人不晓,昶乐公主是圣上的胞姐,自幼一同长大,手足情深!”
昶乐公主?顾长风只听说她当年下嫁正少卿长孙仲,却未曾见过其本人。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顾如晦愤然拍案,茶碗里的水溅洒到桌上。
“父亲有何对策?”顾长风低声问。
“长孙仲同昶乐公主育有一女,至今仍下落不明。若是被昭王寻到,加以利用,那后果将不堪设想。”顾如晦皱眉道。
如今朝堂虽党派众多,但大致分成太子和昭王两大派系,父亲当年力拥太子登位,昭王心存嫉恨,屡屡设计苛难太子,大有取而代之的不轨意图。如若此时父亲被牵涉,那太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想至此,顾长风已知晓宵禁后父亲还要唤他前来的目的。
“当年长孙仲携妻女避祸,大抵应是往齐州方向。或许,他意欲去投奔什么旧人?”顾如晦思忖片刻道。
“父亲的意思是,那遗女如今可能在齐州?”顾长风问。
“正是!为父要你明日便赶往齐州城,如若探寻到那遗女下落,立即写信通知与我!”
“是。”顾长风俯身应道。
天才破晓,马厩里已传来忙乱的脚步声……
谨言精心挑选着马匹,马奴侍立一旁。待他轻抚着一匹形体肥壮且毛色艳丽的马,马奴便忙着把马鞍、马镫、缰绳、笼头等马具装备齐全。
一个身影疾步而来,谨言回身,望见身着玄色圆领长衫的主人。每远行时,着玄色已成为他的惯例。
“郎君,可以动身了!”谨言把缰绳递给主人。
顾长风接过,跃身上马。
“慢着。”身后柔弱的女声响起。
愣了一下,顾长风些许不情愿的回顾,当真是她?为何她会过来?
芝若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向二人走来,她头戴鎏金银花鸟钗,素银钗平插发髻两侧,身着胭粉长裙,足登丝织锦履。身材飘逸,丹唇轻抿,似从画卷中走出的温婉美人。
忽地她双眉微蹙,一手以帕掩口,一手拎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迈过地上的一捆干草,举止行径皆与粗陋的马厩格格不入。
“夫人。”谨言向她俯身请安。
芝若并未理会,径直走向顾长风。
“此去齐州,路途千里,凶险万分,我心里实在是……”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劳母亲挂心,儿——长风,实不感受!”
顾长风打断她的话,冷言冷语。
芝若的面色受惊似地惨白,被婢女搀扶的手指微微颤栗着……
“夫人,您怎么了?”婢女有所察觉。
顾长风冷哼一声,环视四周:“母亲哪里受得了这马厩的沙土和气味,还不快送母亲回府!”
顾长风面露讽色,极尽揶揄。
待望见芝若泛红的眼眶,他心中又不免悔痛起来!面前这个被自已唤作母亲的柔弱女子,曾经也是他的挚爱之人。
一年前,芝若的父亲从岭南道升任都中员外郞,她随同父亲赴京入职。初次相遇,皆因她无意间与自已的婢女走失,惊慌失措下撞到了他的马。她忙屈身赔礼,生怕得罪了他,他则记住了一对清丽的眼眸和如溪流般柔软的声音。
“长风……”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
“时候不早了,出发!”
一声喝令,他转身驭马而去,谨言和随从紧随其后。
芝若久久伫立在原地,直至他的背影消失。
飓风突起,乌云蔽月,山林间的三人仍在策马疾行。忽地马儿受惊,马蹄高高撂起,三人被迫勒马停住。几个黑影从树后跃身而出,挡住他们的去路。
“该死,竟遇上山贼了!”
谨言低声咒骂。
“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的钱给老子乖乖儿交出来!”为首的山贼亮出手中横刀,目露凶光。
“识相的就赶紧滚开……”谨言欲从腰间抽出令牌。
“且慢!”顾长风扬手阻止他。
俗话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况近些年,常有山贼盗匪劫杀官员的事发生,眼下绝不能冒这个险。
“他要什么给他便是!”顾长风吩咐道。
谨言只好从怀中取出钱袋,嘭地扔到地上。山贼们一窝蜂似地上前哄抢,金子散落一地。
“哟,弟兄们,咱们今儿算是捞着大头了!”为首的山贼咧嘴大笑露出金灿灿的黄牙,“看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一并搜了来!”
山贼们你争我抢地一齐挤上前。
“这个归我了!”
过山隼眼疾手快,从顾长风怀中抽出一只玉笛,得意地在手中把玩。
“还是你小子麻利……”为首的山贼坏笑。
转瞬间,玉笛从过山隼手中被顾长风取回。
“他娘的……”
过山隼急了,可他话未落音,便被出鞘的剑尖直直地抵住喉头。
“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长风怒斥。
气氛转眼变得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过山隼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露出谄媚的笑。
须臾间,数十只弩箭齐齐射向顾长风,谨言、随从忙抽剑为其阻挡。过山隼暗中拈出飞镖,掷向顾长风。
谨言、随从来不及反应,就见飞镖已射向主人。
顾长风侧身闪躲。
一只飞镖与他擦肩而过,在他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郎君,您没事吧?”谨言一脸焦急。
过山隼讥笑:“这飞镖上涂有剧毒,你们小郎君死定了!”
众山贼一齐大笑。
谨言撩剑愤怒地刺向过山隼,山贼们一拥而上,将三人包围。
密林间,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不多时,山贼已被斩杀近半,可奈何寡不敌众,三人逐渐被逼至断崖旁。顾长风此刻只觉头眼昏花,握剑的手也已经酸软无力,只能以剑尖撑地傍身。
为首的山贼遂向同伙暗示。
弩箭再次朝三人射来,趁谨言、随从为主人挡箭之际,过山隼猛地一推——
顾长风连人带剑一齐跌落山崖。
“郎君!”
谨言高声惊呼。
过山隼忽地面带痛苦,锋利的剑尖从他胸口穿透,鲜血不断涌出。
随从拔出长剑,过山隼应声倒地。
为首的山贼见过山隼惨死,知不能久战,忙唤剩余同伙退回山林。
随从还欲提剑去追,谨言忙阻止。
“先寻郎君要紧!”
跪在断崖旁,二人向下眺望,崖底是一望无际的树林……
谨言向崖底不住呼喊着主人,只听见自己冗长的回声和受惊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