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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尚家
    大泫。

    天空倒翻了墨似的,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偶尔响起几声瘆人闷雷。

    平京的氛围,向来如此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尚家长子尚品修从县丞小吏晋升至议政左相,官越做越高,在朝野上独大。奈何明月不肯照沟渠,整个平京无论何人开罪了尚府,必定要付出上百倍的代价不止。王公权贵恃强凌弱,平京人人自危。这样腐朽,焉能长存?

    尚府,听雪院。

    今日难得的,尚德菀来寻尚幼萱下棋。

    尚德菀是尚品修最宠爱的姨娘萧氏所出,她也常以此倨傲,府中庶出姐妹竟也有些惧她。长此以往,她渐渐利欲熏心,倒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自己也是庶出,只不过倚仗萧氏得了几分脸面罢了,竟在府中摆出了嫡女的架势。而她面前娇俏的少女却是真正金尊玉贵的嫡出女儿。约莫是少女静雅寡言,方显得她娉婷袅娜,绰约多姿罢。

    少女唇角似有似无地扬起,正专心致志地摸索棋路。尚德菀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不由嗤笑起来,笑她不自量力,总作困兽之斗。

    终了,尚德菀含笑落下最后一子,朝少女道:“四妹输了。”

    少女抬起眼眸,坦然一笑。她约十四五岁,小巧的五官稚气未脱,但仍见明眸皓齿,沉静婉约,身上隐隐透露着书香气,明月般的姣姣容颜,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尚幼萱是尚品修原配王氏生的,在她还在襁褓中时,王氏就被尚老夫人关禁闭了。有人传言说,王氏嫉妒萧氏身怀有孕,遣人在她的养胎药中做了手脚,致使萧氏滑胎,痛失幼子。传言终究抵不过现实,众人皆是半信半疑,但无人证实,空口白牙,谁也不好再旁生枝节。没多久,谣言不攻自破。只是尚品修这后十几年来对王氏一直都是淡淡的。只要王氏还是正房,尚幼萱的嫡女身份就不会变更。

    尚幼萱面上毫无涟漪,淡定道:“大姐姐聪慧,幼萱自愧不如。”

    尚德菀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显然是她愿意听到的。

    褒奖的话换作谁,都是听之不厌。

    “四妹日后需勤加练习为好。”尚德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鄙夷。

    尚幼萱抿唇轻笑:“若大姐姐不弃,还望对幼萱多加指教。幼萱资质不佳,学什么都比常人慢些。”

    尚德菀的轻蔑几乎摆到了台面上,愈发不可收拾:“四妹可不要妄自菲薄,你虽不才,现在挽救还不算晚。”言罢,她又补充,“我多多辅导你也便是了。

    “那就谢大姐姐好意了。”尚幼萱道。

    尚德菀笑意盈盈,忘乎所以。尤其是让身份高于自己的大房嫡女惨败在自己手里,她就更加自傲了。二人谈笑起来,尚幼萱的一等婢女琦云和湘竹二人端着几大盘绸缎首饰走进来。

    湘竹笑得合不拢嘴,很有十几岁小姑娘的天真烂漫,她几步绕到尚幼萱身边坐下来,道:“四小姐,尚老夫人这月给得赏赐全在这儿了,奴婢们替小姐拾掇好了,共计五套锦缎、三顶头面、十二只钗子、流苏月坠簪两根。”

    尚德菀惊得目瞪口呆,眼底掠过精光,全然说不出话。一旁的尚幼萱却是俨然不动,似是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反倒显得尚德菀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了些。也不怪她讶异,在这些饰品中随便挑出一件,都值不少银钱。寻常小户人家难得一见不说,便是连众多贵族女子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尚幼萱扫了那些首饰一眼,吩咐湘竹道:“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

    尚德菀下意识地阻拦:“四妹把尚老夫人给的东西,就这样赏赐给下人了?!”

    尚幼萱扭过头,颇为不解:“不然要如何?”

    尚德菀苦口婆心地劝说她道:“四妹这样只怕是辜负了尚老夫人一番好意……”

    “大姐姐喜欢,那便送与大姐姐就是。”

    尚德菀面露遗憾:“尚老夫人给四妹的赏赐,我怎好占了去。”

    “无妨,我院里这样的玩意儿实在太多,大姐姐就当替幼萱分担了。”

    尚德菀飞速点头,这回的笑倒比之前实诚得多。

    闲聊过后,尚德菀拂袖而去。

    听雪院也终于静下来。

    琦云蹙起眉,问:“四小姐从不是挥金如土之人,怎的在大小姐面前表现的这般阔绰?”

    “你心思细,看得也深。”尚幼萱的笑容渐渐放下,目光如炬,却利如刀刃,仿佛能刺穿人心,“我那姐姐是个什么德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荣华富贵再怎么充裕又如何,内心空虚,却是什么都填补不了的。”

    “小姐想得透彻,世人皆赞大小姐才华横溢,奴婢却总觉咱们小姐更胜。”

    湘竹忍不住打断:“咱们小姐明明什么都会,为何不展露于众人面前,也让他们瞧瞧真正的尚家嫡女是如何风姿?!”

    尚幼萱笑着摇了摇头,只当这是丫鬟们的玩笑话。这些名号,她向来是不甚在意的。如歌舞宠伎一样惹得世人众说纷纭,哗众取宠,就真的光彩么?

    *

    落梅院里。

    萧氏就有些坐不住了。她打从看见尚德菀捧着一大堆珠宝银饰回来,神色一直都是僵硬的。

    “这些……真是她那儿弄来的?”沉默许久,她才难以置信地开口。

    尚德菀笃定回道:“难怪娘吃惊,女儿那时见了也是不敢相信的。四妹觉这些东西碍眼要给赏下人,女儿劝阻过后,四妹又硬是要将它们塞给女儿,女儿这才收下。”

    说完,她心虚地撇了萧氏一眼,她这番话,真假参半。谁知萧氏喃喃自语,跟本理不上询问她细节。

    萧氏原名萧月怜,御史官的庶女,身份上不得台面,做个卑微妾室倒绰绰有余。她以为讨好了尚品修,便得到了尚府的一切。

    现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她还是小看了大房,大房终归是大房,面子里子上都压她们一大节。然而庶女再怎么攀,也要矮嫡女一头。

    这就是宅门之道。

    萧月怜幡然醒悟,尚老夫人一味地偏爱嫡女,她从前不以为然,现在却是不得不提高警惕了。她低三下四地巴结讨好,得来的东西却不如人家有正室名分的一半。

    从前,是她心思狭隘了。

    不过……尚幼萱的做法不免让人起疑。好端端的,怎么就在她们母女俩正春风得意的时候挑出这茬?

    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萧月怜拉起尚德菀的手,柔声安抚道:“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暂且忍忍吧。”

    尚德菀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娘说的女儿明白了。”心里却暗戳戳地较劲儿,仍是不甘心。

    萧月怜见状,岔开话题,又问:“菀儿?你近来可有留意二房三房的动作?”

    尚德菀忙答:“娘让女儿盯紧他们的动向,女儿可不敢马虎!”她推了推贴身侍女留芸,“是吧?”

    留芸急着邀功请赏:“奴婢日日都留心着各房夫人和小姐,并未有什么特殊的举措,请姨娘放心。”

    “嗯,不错。”萧月怜侧身端了杯茶,细细品了几口,才道:“行了,跟着茯苓下去领赏吧。若做得好,往后也不会少了你的。”

    留芸巴巴地跟这萧月怜的婢女茯苓出去了。

    “娘,三房的人上月为尚丹蔻请了个教习先生。那先生夸她天资聪颖,娘……你说三妹会不会将女儿比下去了?”

    萧月怜不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开口:“论才学造诣,诗琴歌赋,还无人能及我的菀儿。”

    说及此,尚德菀不由分说地低笑起来,这笑意略带讥讽。

    “娘,女儿今日与四妹博弈,发现她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货儿,说出去这样的人是尚府的嫡女,真要笑掉人大牙。”

    萧月怜却没有跟着她笑,而是沉吟片刻才道:“菀儿,你日后少与她往来。”

    尚德菀疑惑:“为何?这样的白丁有什么能威胁到我?”

    “怕只怕你看浅了。”萧月怜盯着桌角出神。竟能不动声色地就暗地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这样的人真是不得不防啊。

    “娘也想得太多了。”尚德菀撅起嘴,似是不大认同她的想法。

    *

    直至夜色渐浓,这大雨才倾泻而下。雨水打得窗子吱呀作响,惹人烦躁。

    屋中的少女异常平静,正提笔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灯火微暗,被风吹得摇曳晃动得厉害,却没有搅乱少女恬静的内心。尚幼萱每写好一张字,琦云都将其归纳到锦盒中。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雨,琦云感到有些困乏,同时也对自家小姐的耐心深觉佩服。

    “小姐每每晚上避着人习字练字,实在辛苦。”

    尚幼萱波澜不惊,细数数,她练字已有两年了。

    “不辛苦的,若你也处在我这般境地,做什么都不觉苦。”她提笔的动作停顿下来,仿佛才听到雨声,“何时了?”

    琦云听到声音才从尚幼萱方才的话中反应过来,连忙请罪:“是奴婢失职,误了时辰!小姐早该睡了!”

    “无妨。”尚幼萱收拾好笔墨,入榻休息。

    琦云歉意地灭了烛灯,缓缓退下。

    床榻上的尚幼萱静躺着,却是没有闭眼。她在心里下棋,思量下一步棋她要往哪儿下,又该如何去下。被人算计久了,总要生出些防人之心。

    为求自保,也为反攻。

    晨光熹微,大雨滂沱,匆匆下了一夜,凉意十足。她似乎才刚一闭眼,这会子就又起身更衣了。

    梳妆洗漱平日里都是听雪院的二等丫鬟涟漪和夏婵伺候的。

    涟漪是尚老夫人给的人,二十有五,脾性比湘竹琦云要更沉稳些,但也不是可以完全信得过。夏婵是二房硬塞过来的人,心中芥蒂,嘴上却不得不给面子,只好收下了。她二人来了听雪院里后,尚幼萱待她们二人都是极好,并未对谁有过什么偏见。

    夏婵:“今日天转凉了,四小姐可要多添些衣裳。”

    说着拿了件烟青色的外袄给尚幼萱披上。她里头穿得是织造蜀纺的嫣粉色长摆罗裙,配上这披袄,所谓精妙绝伦。

    “多谢。”尚幼萱对夏婵会心一笑,眼中有的只是纯粹的感激,不含任何杂质。

    夏婵行了一礼,才道:“四小姐严重了。”

    涟漪也走进来,上下打量了尚幼萱几眼,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四小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尚老夫人见了定要欢喜。”

    两人又忙活着给尚幼萱梳了个绾丝髻,稍作妆饰后,才跟着她一同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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