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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三章 供军使
    夜里的宫城像座深窟,巍峨宫阙锐利得似要戳破夜幕,铜铃随风动,细碎声音传入殿内,小皇帝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侍塞了个暖抄手给小皇帝,小皇帝抱着那暖呼呼的一只,盯着门大气也不敢出。他刚听小内侍念完许稷当年的策文,尽管有些地方听不太明白,但他却知这时候将此文翻出来绝非好事。

    马承元就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那策文。

    小皇帝又哆嗦了一下,听得外面幽幽传来禀报声:“许侍郎奉旨觐见——”

    这时辰进入宫城手续繁琐,内侍带着许稷一路“过关斩将”才得以抵达紫宸殿。已是冬末春初,许稷却冻得手脚冰冷,得令入内,才陡获融融暖意。

    跨过一道道门,最后走到小皇帝面前,许稷跪地行礼,却没有抬头。

    小皇帝觉得她花白头发简直刺目,他许久没见这位良师益友了,也不知她这阵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得了个儿子,那应当是喜事,可这会儿却……

    小皇帝搂紧了怀里的暖抄手。

    都是马承元等人说要开制科,又说制科中的佼佼者策文十分精彩,皆是经世治国之策,劝他问礼部要来看看。他心想这是好事,于是当真让礼部调这些年的策文来看。可拿来一堆,马承元象征性地抽了几份,最后将许稷的拿了出来。

    马承元一看不得了,连忙让人将许稷喊来,又让小内侍将策文慢慢读给他听。摆明了就是要找许侍郎麻烦哎……小皇帝心又揪了起来。

    他看向那烛台,想起先前杨中尉的死。

    那时也是马承元陈闵志等人说杨中尉勾结魏王意图谋反,并令人去擒杨中尉。他没有办法阻止,尽管他很怕凶巴巴的只知道盯他念书的杨中尉,但他并不想让他死的。

    许侍郎……会是下一个杨中尉吗?

    小皇帝又打了个寒颤,说:“爱卿起来吧……”

    “陛下,许侍郎有罪之人,怎么能让他起呢?”

    “哦……”小皇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那爱卿就……”

    许稷脊背再次弓起,头虽没抬,却问:“不知臣犯了何罪?”

    马承元同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便捧着那策文递到许稷面前。

    许稷抬眸瞥了一眼,瞳仁微缩——是几年前考直谏科时她写的策文。这种东西被不小心翻出来的概率微乎其微,除非有人要故意拿这做文章,而事实显然是马承元想整治她。

    她回京前就做好了准备,以为马承元会暗地里解决她,但没想到,马承元仍然选择了明面上的斗争——不是派一群人直接杀了她,而让她走到这里,并还有说话反驳的机会,真是“大恩大德”难言谢。

    “陛下觉得这策文如何?”马承元余光睨了眼小皇帝,小皇帝拢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有些朕听得不甚明白,不好说。”

    “许侍郎于策文中将先帝与前朝亡国皇帝比,其用心实在不忠,乃至恶毒。”马承元阴阳怪气,“这些陛下应当听得明白罢?”

    “臣——”

    许稷要反驳,马承元却骂道:“许侍郎是将我大周天子置于何地?先帝一世英名,竟容得你诋毁?”

    “先帝确实英明,但臣——”

    “许侍郎可是要狡辩?我只问,这策文是不是出自你手?”

    许稷回:“是。”

    小皇帝皱眉回忆起那措辞来。许稷策文的确十分冒进,其中提到阉党弊祸时,所陈不过是前车之鉴,想要以此引起重视。

    事实上百年前的谏官常出类似言论,用来劝诫君主勿重蹈覆辙,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到如今,谏官几乎已敢怒不敢言,许稷这般言辞就显得出格外“异端”。加上马承元断章取义,就更凸显许稷的“不臣之心”。

    只这一点,就足够剥下她身上这绯服,将她流放到边地去。

    小皇帝很着急,但他仍拢着那暖抄手,源源不断的热量让他愈发心焦。他说:“都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还是不要计较了吧,何况……许侍郎也没有因这策文登第嘛!”

    他可是知道许稷出身的!绝对不是直谏科出来的,在这科上一定是被黜落了,她是借着另一科出的头。

    他原本还庆幸自己机灵,可马承元一开口,他顿时后悔得要趴地哭。

    马承元道:“既然陛下提了这事,老臣也想问问为什么许侍郎写了这样的策文当时却没被追究?最后反而以文经邦国科登了第?”

    许稷陡皱眉,马承元的目标不仅仅是她!他是要顺带追究——

    “当时谁是这科的考策官?”马承元果然转向小内侍,“卷上有吗?”

    小内侍忙又拿过卷子递去给他看,马承元细目一眯,手指一划:“这两位都致仕了,倒是这位——御史台侍御史练绘,如今竟都是御史台中丞了!”他冷笑一声:“身为御史台官竟包庇这种事,御史台哪还有可信之处?”

    小皇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一个是许侍郎,一个是练中丞,都是他暗地里十分信任的人……马常侍这是要砍了他的手足吗?

    他后脊背冷透了,看向马承元不敢说话。

    马承元抖抖策文:“制科开考在即,不整肃此风简直不得了!陛下说是不是?”

    小皇帝连咽几口唾沫:“可、可这都是旧事了,何况御史台眼下也很好啊,度支也是,能做好当下的事才重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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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承元挑眉笑:“度支也很好?”那笑是在瞬时敛起,声音亦突然高上去:“许侍郎!度支眼下当真好吗?”

    小皇帝快要被吓死了,他发觉自己不论说什么,马承元都能接着他的话往下再插一刀,偏偏刀刀都能扎到人。

    他决定闭嘴,但仍存了一丝希望看向许稷,期待她能来个漂亮反击。

    但许稷无话可说。她原先还打算辩驳,但很快就发现眼下争辩其实毫无意义,说的越多,漏洞和把柄只会更多。

    但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

    许稷抿紧了唇,保持着这个姿势跪伏在地上,做好了久耗的打算。

    她的反常安静,令马承元只能一人将这戏唱下去。

    然马承元并不打算唱这独角戏,他道:“陛下,据老臣所知,许侍郎与魏王颇有干系,倘若深究一番,许侍郎恐也免不了谋逆嫌疑。”

    他在用谋逆死罪逼许稷开口。倘她不辩驳,就当她默认,再顺理成章定她的罪。

    许稷没法说。

    她若问“证据在哪?”马承元即会说“魏王是在沂州失踪”,随即翻出她在沂州任录事参军时的旧事,同时会将王夫南卷进来,因“那时王夫南是泰宁观察使”,要说和魏王有牵连,她和王夫南都难逃怀疑。

    马承元之前能将练绘扯进来,自然也能够将王夫南扯进来。何况他必然猜得到是王夫南弄死了曹亚之,曹亚之一死,右神策军简直是王夫南握在手里的利剑,他能咽得下这口气才怪。

    小皇帝紧张得手心一片湿腻。

    许稷埋着头,身体几乎贴地,那绯袍那白发,在宫灯映照下,当真是太刺眼了。

    外面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小皇帝一抬眸,只见东西枢密使领着几个人鱼贯而入,简单一拜,东枢密使道:“陛下急召某等可有要事?”

    小皇帝睁大眼,陡惊道:“没、没有……”他没有召见枢密院的人哪!

    他虽不知马承元具体要如何处理此事,但枢密院乃宣达王命之司,马承元是铁了心要以他的名义下决断了……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枢密院假传王命,传令金吾卫拘户部侍郎许稷、御史中丞练绘送大理寺。

    小皇帝看着金吾卫进殿,有些坐不住了。

    然马承元却按住了他的肩,与枢密使道:“陛下疑右神策军大将亦有不臣之心,遂速令左神策军……”

    他正打算要将王夫南一并抓起来,小皇帝霍地扔掉了手里的暖抄手,厉声阻止:“朕没有!”

    诸人都被这歇斯底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唯马承元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杀气,却并没能让小皇帝瘫软下来。

    扔掉了内侍给他的暖抄手,他反而觉得自由:“朕没有说!朕觉得这些都是吹毛求疵的事情!朕今晚只是想好好地看策文!”

    他说话间小脸通红,因为激动,单薄的双肩都在颤抖。

    许稷抬首看了他一眼,马承元则看向金吾卫,冷着声音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该就寝了。”

    金吾卫得了这话,只能押着许稷往大理寺狱去,而此时外面却又有脚步声骤响。

    “陛下,河、河南乱了……”

    小皇帝霍地瘫了下来。

    而比小皇帝更早得到消息的则是左右神策军将领。

    原本是连夜议西北战事,却又得河南举旗作乱的消息。

    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陈闵志不愿发兵西北,与其去和无情残暴的西戎铁蹄较量送死,还不如去打一群不中用的河南反贼。

    但王夫南也不肯让左军在外逍遥,非要拉上左军一起将西戎赶走。

    争执不休之际,忽有人敲响了门。

    政事堂一吏卒进了门,看一眼王夫南,躬身道:“大将借一步说话。”

    王夫南一看是政事堂的人索性让他上前,那吏卒于是附耳与其说了会儿话,随后再次躬身告辞,转过身就匆匆忙忙走了。

    堂内一片沉寂,王夫南霍地抬眸:“右军打西北可以,让度支许稷做我的供军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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