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啊,还是要慎言哪。”王相公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哭得太凶了,你去哄一哄吧。”
尽管诸人都知眼下局势不太好,但许稷这样明着讲出来,被人抓住话柄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许稷遂起身将阿樨带出去,只留几个紫袍老头在堂中继续吃酒。
有胆大的栗毛雀从门口跳进来,丝毫不惧人。
胖尚书开口道:“要修早修了,哪还会拖到今天?都当是扬州开新河那么容易哪。”七里港的工事倘若要朝廷出钱哪还会这样顺利?他许稷想修漕运水道造船场,钱从哪来?用盐利?怎么可能够用……
光神策军在外打一年仗,度支供军支用就蹭蹭蹭飞涨,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额外开支,许稷回来正该是为支用愁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他竟还有闲心在这小宅里奶孩子。
胖尚书闷闷饮了一盅酒,借口有事就先走了,李国老紧随其后,王相公则特意去与许稷道了个别,又看了看孩子这才出门。
他出门没多久,却见李国老的马车停在务本坊门口东侧角落里。眯眼一瞧,见礼部某个小吏正踮脚贴着那马车窗户说话。
那小吏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李国老姿态神色皆不变,淡淡交代:“回去就将那策文换了。”
小吏得令就跑了,王相公也放下了帘子。
正是旬休,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懒散的氛围中,太阳也一样懒,一直挂在天上,就是不想往西边挪。前来讨酒喝的人仍不少,许稷翻了翻名录,发觉除了一些交情不太深的,还有一位熟人没来——练绘。
许稷打算换身衣裳去一趟度支时,练宅的小仆却到了。那小仆送来一只小锦盒:“是中丞与夫人的一点心意,请侍郎收下。”
打开锦盒是一只小银锁,不算贵重,但许稷记得这是千缨在淄青集市上所购。那会儿她说“真是小巧可爱,太合眼缘了”就出手买了下来,原本是打算回京送给许稷的侄子,后来出了那些糟心事,一时忘了就没送出去。
她看着那银锁有些感慨,却到底将对千缨的挂念埋进了心底,收下那锦盒,并让小仆将谢意带到,牵过马出了务本坊。
逢假,安上门就有几分冷清。她递上鱼符核验门籍,侍卫认出她来“侍郎好久不来了,听说去了扬州?扬州好吗?”,“挺好的。”她照例寒暄完,进门即直奔度支。
度支仅剩几人留直,许稷悄无声息进去时诸人毫无反应,直到她往里面公房走,才有个书吏跳起来:“是谁!”许稷转头,书吏“啊”了一声,认出她来。
诸人闻声,纷纷起身作揖。许稷示意他们坐下,喊了员外郎调去年支用账。
许稷看账时,员外郎同怨妇似的在一旁不住抱怨度支入不敷出,又说延资库欺人太甚强行索要度支积欠,再将太府寺的敷衍和隔壁盐铁司的恶劣行径痛陈一遍,最后说得口舌都干了,许稷却仍然不声不响地看簿子。
员外郎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为一件事——钱不够用。
这个问题从许稷接手度支之前就一直存在,本来都已经有所改善,可钱荒如今却愈演愈烈,度支就差跪地哭穷“对不起,剥皮卖肉都掏不出钱来了”,加上今夏关中又遇蝗灾,前路实在不乐观。
许稷在公房待到天黑,听承天门的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回过神正要走,员外郎却将制科支用的公文递了过来。
“要开制科?”
“是。”
这个节骨眼上多买支蜡烛都是浪费,铨考、进士科都照例举行的背景下,突然心血来潮地开制科,不仅额外多出一笔支用,且有些奇怪。
许稷心事重重地处理完,走出度支时,礼部一小吏从南院狂奔出门,冲到街上,差点与她撞上。那小吏看到她惊了一惊,却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往政事堂跑。
许稷将目光收回,却看到几个内侍从礼部出来,往景风门去。
内侍出现在礼部并不奇怪,或许是为制科筹备事宜也说不定。但方才那小吏的反常表现,却令许稷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政事堂内除留直宰相,还有李国老等人。赵相公摆好了棋盘,同李国老对弈,意有所指地说:“国老这样护着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倒是不寻常。”
“敢想敢做一片赤诚,好犊子为什么不护。”李国老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正要落子时,却遥遥听得外面梆梆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快被阻止,庶仆领着敲门小吏进了里间,还未及禀报,门就被抢先拉开。那小吏火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李国老见状眸色便沉了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李国老却抢在那之前开了口:“没来得及换掉?”
“没、没来得及。”小吏深喘口气,“许侍郎的策文被内侍省拿走了。”
李国老抿了下唇,旁边赵相公亦倏地抬眸,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赵相公立刻嘱咐庶仆:“让练绘过来。”
练绘正在推鞠院,闻得赵相公此时喊他过去,便知没什么好事。
一进政事堂,只见李国老与赵相公都在,棋盘上无一棋子,只有厚厚一份抄卷。
“许稷当年直谏科的策文是你看着礼部封的,还有印象吗?”赵相公问他。
练绘瞳仁骤缩,再看那份长抄卷,不由揣测:“策文可是被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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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就几个人看过的策文,阉党为什么觉得其中有鬼要翻出来?你平日里可是说漏了什么?”
“下官绝——”练绘倏地止住话头,抬眸忽道:“是孟老。”
他口中孟老,即是刚刚致仕的中书舍人。当年正是这位孟老,力挺直谏科中脱颖而出的许稷,甚至不惜与其他考策官争执。
“孟老离京那日,下官前去相送,孟老与下官论及许侍郎时,曾言‘那后生策文论及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之后所为也当真循着策文来,只是可惜真如那策文所陈弊端一般,终究是受困于臃赘的宰辅和干政的阉党,掀不出什么大浪来’,此言许是被有心之人拾得了。”
“就是这个吗?”李国老翻着面前这份当年誊录下来的策文,眼角微动。
练绘上前看了一眼:“正是。”
真是有骨气,一纸策文同时得罪一众宰辅和阉党,劝谏行文相当冒进,当时要被捅出来,估计仕途也就完蛋了。
“真是个执着的蠢货啊。”李国老声音寡淡地说完,将誊抄的策文丢进了火盆里。
“但没有这份策文,他当时也出不了头。”赵相公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不紧不慢接着道:“阉党想在这上头做文章可真是挑准了时机,度支盐铁现在这个入不敷出的鬼样子,踢走他太容易了。”他顿了顿:“还有先前魏王之事,杨中尉都能因此而死,他能避得过?”
李国老将手中一颗棋子稳稳地翻了个面,听得练绘道:“下官斗胆认为,此事与杨中尉一事,并不一样。”
李国老将棋子重新翻了过来。
叶子祯在许稷家等得胃抽筋,坐在地上揉肚子,旁边一只肉团子却没心没肺地呼呼睡。
说好百日酒晚上要补他的酒,可这两人到现在还没来,真是让人着急。
桌上一支蜡烛已经燃了将近一半,他自备的酒菜也都冷了,叶子祯站起来走到门外,忍着寒风站了一会儿,务本坊里只听见国子监的夜读声,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冻得实在吃不消,吐了一口气缩回堂内,瞥一眼窝在襁褓中的肉团,赌气说道:“你许阿爷和王阿爷都不要你啦!”
阿樨听到声音动了一下,叶子祯一惊顿时后悔,手刚伸过去,阿樨就开始吐口水泡泡。
叶子祯缩回手擦擦擦,抬眸盯过去:“小螃蟹!”
他刚说完,外面就忽有人敲门。叶子祯闻言起身,一脸惊喜去开了门,然门外却只有一庶仆。
那庶仆朝叶子祯揖了一揖:“某是奉大将之命而来,大将令某转告许侍郎及叶五郎,西戎告急,晚上急议西戎战事,无暇赴宴,改日再聚。”
“西戎告急?边军又扛不住了吗?”旬假晚上连夜议事,叶子祯就算不是局内人,也察觉到了不寻常。
“这个某就不清楚了。”庶仆一躬身,作势告退,叶子祯却一把拉住他:“你们大将也不知许侍郎今日有什么急事吗?”
庶仆摇摇头:“大将应以为侍郎在家替小儿庆贺百日,没有什么特别交代的。”
叶子祯有点着急,却只能放走来报信的庶仆。
或许许稷是为了军费挑灯议事,所以到此时还没回来?他尽可能往好的一方面想,可他正要关门时,马蹄声却哒哒哒响彻了整条巷子。
那马疾驰至他跟前,一红衣侍卫翻身下马,看到叶子祯即问:“足下可是叶五郎?”
叶子祯颔首,侍卫又道:“某是南衙左监门卫府的,今日镇守安上门交班之时,恰遇许侍郎下直出门。然许侍郎出门时被内侍请回宫城了,故托某到此报信,请叶五郎勿等,百日酒改日会补。”
“为何这时辰还会被请回宫城?”
侍卫面色有些沉重,却依照许稷交代的,平静回说:“某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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