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笑笑,那笑意自然是不信,只打量了春晓道:“适才得到前方战报,距锦州十里外的山谷间,锦王被突厥三部追赶。马过小溪时,山上滚木礌石齐下,箭如雨发,突厥伤亡惨重,三部的首领已号令退避十里,怕是撤军了。”
“原本突厥各部就不和睦,许多人就不服忽必达大汗,便是这回发兵,也是奔来大乾国的宝物美女而来,心里并不情愿的。谁不是保存实力,不想伤了自己部落的元气,凭什么为忽必达可汗卖力?”她侃侃而谈,仿佛眼前又是昭怀,发现失言后低头自嘲的笑道:“三年前即将去和亲,敢不寻些突厥的习俗情况打探来?”
皇上打量她,笑意盈盈。
“嗯,那葬送突厥一千余铁骑的山谷,有个名叫‘晓怀谷’”,山上有一草堂,“怀春堂”,那匾额的笔力却是娟秀不失遒劲。
她听罢一震,却不得不故作糊涂。
皇上只笑笑,拈一子放置在天元之位道:“朕也是酷爱对弈,还算得黑白高手,这布局落子,还是看得懂一二。”
心惊肉跳,她手中那枚白子反不敢轻易落下。
“朕非但懂得黑白之道,若是弃子而求大,朕也绝不手软。”
“山峦间的雕笼横亘绝峰,听说突厥的兵马上去就逢了缆绳断裂,掉入山崖,吓得旁观者魂飞胆裂,生生隔绝了突厥兵无法越境,倒是十面埋伏了。”皇上手中一枚子安然落下时,春晓举棋不定,再没了昔日的从容,仿佛自己的棋路被人看破,只等皇上随后的话,他要告知她什么?他看出些什么?
“朕的儿子,朕最清楚他的脾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如此吗?”
春晓只捏了棋子左右不定,苦苦寻味这话中深意。
及至一盘棋糊里糊涂败了二十子,从未如此惨败,她心不在焉,送走皇上,父亲才沉了面孔对她说:“晓儿,你成就了三殿下不假,但三殿下终非是你所有。你推了他到万人之上的光芒宝座,他就离你越远。”
她不屈的抬起头,那些人拿走了她所有的拥有,如今她苦心去争来的东西,她绝不会放走。
“晓儿,可还记得三年前,凤州府里,你点拨你大哥的那句话,皇上眼里,太子是君臣,锦王是父子。你在将锦王推去那同皇上君君臣臣的地位,皇上便失去了儿子,是你,这些年,你让锦王成为了锦王,再不是昔日的三殿下麟儿。”
她面色纸白,只喃喃道:“即便没有春晓,他总是会长大。一头雏鹰的心思,总不会成为家禽居与圈中,否则,也未必能活下来。”
锦王率部得胜归来时,金风萧瑟,城头号角齐鸣,皇上亲率文武出门迎接,仪式壮观。
春晓只在高高的楼阁上眺望,欣喜之余,反隐隐的觉出些不祥,风掀起她青碧色的帔帛飘展,仿佛如得胜回朝的旌旗,只是她苦苦等候他的身影出现在城门。
“三殿下果然是少年英雄,出兵之快,战术干净利落,奇兵突袭打退了草原突厥三部,稳固锦州局势,夺回益州城。突厥三部的兵马撤军三十里,不成想如此快便驱逐了突厥三部。”老臣们交口赞叹,原本被大兵压境吓得面如土色的太监们都露出笑容。
远处尘烟扬起,茫茫的如千里黄云弥漫,渐渐听得到马蹄声踏碎宁静,旌旗招展,绣带飞扬,为首银盔亮甲的正式锦王昭怀。
他远远望见了皇上的伞盖銮驾,飞身下马,紧跑几步上前叩拜。
皇上缓步迎上,双手搀扶,手略一用力,紧紧握住他的臂肘道:“真是白驹过隙,一个月的光景,树叶凋零了,却仿佛我儿在昨日出征时芙蕖满塘。”
昭怀起身,一脸明媚的笑容,脸颊深深两汪笑靥,幽亮如点漆的目光欣喜的望着父皇,却带了几分沉稳。
大手有力的握了昭怀的肩头,狠狠捶了一下赞道:“果然是长大了,可以替父分忧。”
酒宴齐备,春晓则听了那鼓瑟之声,丝竹缠绵,静静在高楼独倚等待。
风刮角铃哗愣愣作响,她几次起身又坐下,心里不由怅惘。
楼下嬉笑的声音,几名宫娥走过,一个说:“皇上大喜,每人赏赐了二十钱。”
另一人说:“三殿下从突厥兵中缴获来的羊羔皮上好的,我得了一块儿,正可做了褥子御寒潮。”
“亏得是锦王殿下文武兼备,都没让突厥靠近锦州,没见什么伤亡就打胜了。”
仿佛一切都喜事同她无关,仿佛爹爹的话应验,如何他竟然不来寻她。
大半夜过去,她也乏了,翡翠揉了小手跺脚驱寒,低声问:“小姐,想是殿下得胜要酒宴前应酬,一时顾不及来看小姐,小姐先回房歇息吧。”
劝了几次,也不见春晓挪步,自知她定下心思再无更改,便偷偷遣人去前面寻昭怀。
来人只说锦王殿下被皇上传去了寝宫,至于何事,无人得知。
春晓本对他心存怨气,如此一来反有些不安,想是皇上月余不见昭怀,父子之情牵挂想念,喊他去说话。只是左思右想似又不安,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一般。
昭怀回来了,面色清冷,月色寒辉下带了几分冷漠。
看到她才强堆出丝笑意,说一句:“身子带回来给你,放在你手中的心总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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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出来什么事?”分明他脸色难看。
“还能有什么事,父皇传去教训几句,多是谈论京城之围如何去解,总不能让圣驾守在锦州,又不宜迁都。”
“又要打仗?”她伸手去拈他鬓上一片枯黄的落叶,他却徐徐说:“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她满怀的牵挂,更有皇上对弈时的言语,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看他怏怏的样子,反没得胜回朝的扬眉吐气,也不知是困倦,还是皇上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他神色怪异。
如意送来一窝乳燕,说是殿下在回师的路上拾得的,春晓随口同他攀谈,听如意忿忿地宣泄道:“总还不是做饭的一人,旁观的一队,这边饭菜出炉,便争来分抢,做事时便寻不到人影了。殿下鞍马劳顿辛苦了一个月余,国舅爷却上了折子要请旨匡扶大乾国基业,要亲自挂帅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兵去攻克突厥,保卫京城。如今京城岌岌可危。如此一来,他大元帅就是在大将军上,平白压了我们殿下一头,怕殿下也要听命于他呢。昨夜皇上同殿下谈了许久,怕殿下的性子断然不会答应。奴才提心吊胆也去打听,说是昨夜谈得不妥,但殿下也不似昔日点着的爆竹般猴跳,对答谈吐倒也贴切,只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是明白,若是国舅爷带兵,他定然退守锦州不受调派了。皇上自然气恼,但也没像昔日那样动怒责罚,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不欢而散。”
春晓心里对曹氏一家恨意难平,为了维护自家的利益独霸朝堂不择手段,如今总是见昭怀得势了,便不顾一切来打压。
锦州虽然兵祸暂除,但是京城的局势日日危急,皇上急恼得束手无策,丢了京师,国体动荡,无颜见祖宗先人。
过了几日,大国舅曹国舅竟然带来一干臣子从京城赶来,却原来是京师撤出的人马跃是几百人,乔装改扮作商贾分几路寻来锦州,京师危矣。
京师被困,落入敌手是忧,大乾国都城都被夺,有何面目见人。
大国舅背上负伤,言语艰难,只说:“皇上,突厥来势汹汹,非是大乾国国力所能及。就是没有昔日饥馑灾年,怕也未必能抵挡突厥。听说这些蛮人吃人肉,战败的俘虏去的大乾国将士就被活活的烤撕了吃去,大乾国的子弟都闻之丧胆。况且……”
望一眼驸马爷,曹国舅艰难道:“突厥的畜生实在野蛮没有教化,将和亲的公主若英二小姐去城头威胁大乾国退兵开城……微臣也是不忍他们随意作践若英,才带来文武弃城而去。”
国舅话音一路,剩下了春晓的讥笑,仿佛对此借口颇是质疑。
国舅一见春晓大惊失色道:“这不是,那送去突厥的路上逃走的公主?如何在这里?”
“坠崖被救,就逃命来到这里。”春晓说,冷哂。
“难怪,难怪,难怪人言锦王……啊,如何不送回给突厥部落,若是落下话柄就不妥。”
“国舅家也有女儿,如何为国分忧时,嫁去突厥的都是驸马府的闺女呢?”春晓奚落。
国舅尴尬道:“老臣的女儿,没有皇族血脉,毕竟是外戚,不似长公主殿下。”
“哦?春晓也未有皇族血脉,如何要去和亲?”她再次质问时,国舅语塞。
回房时,昭怀追上,多有不快拉过她说:“春晓,你的话太一时意气,不似你平日的举止,想想,何苦去得罪他。这老狐狸,我们迟早揭他狐狸皮。”
只是春晓对曹家一党颇有不满,夺了她的本有的幸福,她的澜哥哥,她的珊瑚,她的一切,又要无情的将她嫁给一个傻子去玩弄于股掌间。她岂能任命,她非要斗得那高高在上翻云覆雨主宰她命运的那伙人身败名裂,她要夺回她的一切。
“怕国舅不会如此善罢甘休,殿下昔日十五岁领兵,回京后就被弹劾降爵位;十七岁做钦差办案,大功告成又被废为庶民;如今又是当了大将军,这风光过后又是什么?防不胜防,我倒不信国舅爷才来是避难贺喜的。”
昭怀耍弄腰间丝绦的流苏,苦笑道:“怕事出有因,他此来历尽万险,是为了九弟而来。”
“太子殿下如何了?”
“九弟做事屡屡令父皇失望,大致为此事吧。逼骂得急了,他说不想再做太子,被父皇怒斥。”他淡然说,“父皇试探我,若九弟果真被废了太子,谁人能胜任。”
春晓一惊,屏息静听。
“我只说,旁人扔掉的东西,怕谁也不会稀罕。”这半句话险些逗笑春晓,他有时还似个孩子。笑骂了问:“你果然如此对皇上奏明?”
“大抵是这个意思不差。”
她望着那双略带了失落的目光偷声问:“那皇上……如何回复?”
他揉揉腿,翘了嘴嘟哝道:“父皇龙威不减,飞豹腿迅猛有力。”
嗤的一声她笑了,意料之中,却是有趣,只是笑中含了苦涩,不知皇上作何打算。
春晓想,事已至此,总是有人要带兵去救都城之围。国舅,不过是文臣,率兵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似乎牵强了些,若是昭怀挂帅,国舅定然不从,左右没个主张,看她焦躁不安的坐坐立立,翡翠都为难道:“小姐,横竖有些心,留给该操心的人去思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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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昭怀未来寻他,整整一日,春晓更是不安,派人去问,没个究竟。
随了娘亲去看望父亲,却看到了得胜。
得胜引了春晓在一旁说:“小姐,大事不好呢。今天突厥可汗忽必达下来国书,说是只要三殿下去突厥做人质,突厥即可从京城撤兵。”
冷不防黑暗中冲出一只狼,措不及防被咬一口般,春晓惊得不知所措。
两国交兵,要将指挥三军得胜归来的天策上将军送去突厥做人质,可想这是自毁长城。突厥如何会轻饶过沙场上血搏过的敌人,还是令他们蒙羞的对手。
“皇上如何说?”她脱口问,皇上是英明君主,他定然不能如此糊涂。
得胜叹息道:“听驸马爷说,还是难呢。若不依了突厥,十日内送锦王殿下做人质,怕是就要火烧京城,毁了帝京和先皇陵寝。”
春晓震撼,骇然无语,果然狠毒。
“更有二小姐在他们手中,听说被绑缚到两军阵前羞辱,痛不欲生,若是再如此下去,二小姐性命难保。驸马爷闻听落下泪来。”
春晓夜里做了一噩梦,梦里来到突厥大营。
浩渺的草原,黑黢黢的四周,风声鹤唳,偶有狼嚎声传来。
冷森森的营帐,她如鬼魂般飘然而入。
皮鞭声,抽打声,叫骂声,一群周身羊骚气皮裩麻绳缠腰的突厥汉子们围拥着吊挂在梁柱上的昭怀,鲜血淋淋,那头乌发被揪拉吊起身子在旋转摇晃。
一张张炭火下狰狞的面孔,咧开大嘴哈哈的大笑。昭怀拼命挣扎却是寡不敌众,慌得春晓大喊:“昭怀,我在这里,莫慌,我在这里。”
春晓倏然惊醒,竟然是翡翠推搡她惊得问:“小姐,这是怎么了?小姐?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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