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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万箭穿心
    明驸马光裸的臂膀上缠绕的绸带上渗出暗黑色的血渍,那宽实地臂膀,凝结的肌肉,昔日责打大哥至仁时轻轻一提就能掼出丈外,如今却显得羸弱不堪,似乎轻轻一动就要骨肉散架般不堪一击。

    他曾是纵横边关的主帅,昔日戎马大江南北提枪跃马追随两代帝王打下大乾国江山的元勋,还有什么比眼前的英雄末路令人伤感?

    殿外风吹铁马,哗啦啦的响声如骊歌奏响,分外凄凉,间或有不知名的鸟声陡然惊起,令人不禁寒颤。

    “仁……仁……又去了,哪里?寻他……寻他来。”呢喃的话语,干涸的唇。

    二夫人用一方绸布浸湿了水,放在他唇边润泽,想制止那话音,他去费力的抬手,臂膀沉似千钧,不得而动,只身子打挺如涸泽之鱼在挣扎。慌得二夫人立时撤去那方绸布,心惊肉跳,珠泪直流。

    侧头见春晓凑近床前,忙推她离去,目光中满是责怪。

    “晓儿,你……你又瞒爹爹……你藏你大哥去……去了哪里?府库,还是藏书阁?”咳喘的声音,他挣扎欲起,二夫人忙去扶他起身,春晓凑去帮忙,眼泪潸然而下,满腹的怨愤都消除的无影无踪,只剩对眼前无助的老人满怀的怜悯。

    “是了,是了……至仁,他去了,去了……去得好,去得英勇,是我明氏子孙!”暴响一声呼喝,随即咳喘不止,化作泪雨滂沱,喃喃道:“仁儿,去了,去了。”

    得胜蹲在门口,太医为明驸马喝过安魂汤睡下,春晓出殿时就见得胜掩面痛哭。身边还有几位亲兵,春晓只同得胜熟识,便凑前去询问究竟。

    “三小姐,大公子他,他死了,死得可怜呀。”得胜一膀大腰圆的七尺男儿,如今哭得泪流满面。

    明驸马率兵出锦州,星夜兼程,兵贵神速,迟一日益州就有危急,唇亡齿寒之势,势必压迫锦州的局面。人马接近益州城时,偶尔遇到几路突厥巡逻队骑兵,都不许明锐出马,大公子至仁就带兵破敌,一路向前。

    不过数十里之遥,竟然田地荒芜,看不见青青庄稼,同锦州满地欣欣向荣的景象大相径庭,反有兵荒马乱乱世凄凉的景象。明驸马一路兴叹,到夜晚时安营扎寨在一带荒废的民宅。

    得胜说到这里也奇怪,他不知那破弃的堂屋内,明驸马父子二人烤火时说了些什么,本是在父亲面前屏息静气不敢多言的大公子至仁那晚非常健谈,到了三更时分,得胜眼皮撑不开,就打个盹,不想这一盹便熟睡过去。

    恍惚间,听到一声裂帛般的响声,他惊醒,旋即是瓷器破碎的声音,驸马爷的斥骂声,啪的一声清脆的掌上,得胜本已迈进堂内的一只脚定在那里,屋内空气凝滞。

    他缓缓撤出脚,恰见大公子至仁低了头捂了左颊飞逃出来,也不看他,灰溜溜而去。身后驸马爷的斥骂:“逆子,凭了点小聪明侥幸胜了些散兵游勇,就自高自大纸上谈兵,教训起为父来了。平日里不思上进,如今自以为是。”

    得胜几步追上大公子至仁在颗老槐树下,低声劝:“驸马爷心急,话里还是欢喜大爷如今胜了几场的,这荒郊野外的举目无亲,不拿大爷出气,还指望谁个?大爷耽待一二。老爷子吗,年事高了,性子就愈发的执拗。”

    至仁也不说话就大步走开了。

    得胜才听人说,是益州守将肖仁左派人来报捷,说是益州之围已解,他暂且带兵去迎皇上,请明国舅代为打理接手益州城防务。不过寥寥一封书信,明驸马看过心里犯疑,至仁便毫不顾忌的大声说:“这肖仁左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吧?分明是益州城丢了,他冒称是转给了父帅操持,这丢城的罪名就在我们头上。”

    话音才落,就被明驸马呵斥他妄自揣测。

    “国舅爷安置在军中这些人,都同废太子如初一辙,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听话的草包多,贪生怕死之辈多。在军营刮油皮大腹便便了,临危时这些言语都不可信。”

    “逆子,动摇军心!”明驸马嗖的拔出佩剑,慌得众人劝解推开至仁去躲避。

    至仁主张退兵去受锦州,派人打探益州的情形就是,可明驸马坚持要去支援益州,怕是这肖仁左的信是突厥反间计。于是人马星夜赶路,才到益州城下,就见大乾国旌旗招展,分明是城池无恙,不远处突厥的连营灯火阑珊,怕已入睡。

    明驸马的人去叫城,城楼上一只红纱灯晃动,有人喊:“可是明驸马的人马?我们肖将军请驸马爷出来讲话,怕是突厥人有诈。”

    前面城门紧闭,后面敌营怕已惊醒,如此的情势不得耽误,明锐提马上前,被至仁一把拦住,他一抽袍襟狠狠一巴掌也不知甩在至仁哪里,只觉手掌生疼,也不顾他,提马向前喊:“明锐在此,请肖仁左出来,速速开城。”

    霎那间,城楼上火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弓弩手齐刷刷闪出,万千箭雨如蝗飞来。

    明锐大喊一声:“快撤!”

    就觉一人扑上,手中披风挥舞如飞驰的车轮,卷开箭雨直跃上他的马背,手中铁枪挥舞拨开箭雨边跑边撤。

    惊魂未定的众人逃去山林时,后面还有追杀的声音,至仁提早埋伏在山林边的人马摇旗擂鼓呐喊吓退了突厥兵,怕是有诈,不得已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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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里天光见亮,晨曦透过婆娑的连天树冠密叶撒落进来,依旧是阴湿潮寒。

    众人下马时,明锐满心懊恼,气愤肖仁左定时反叛投敌,失落之余忍了身上的箭伤只觉儿子抱紧他后腰贴附背上毫无动静,似乎自他生来都不曾父子间走得如此的近。

    “下去吧,还舍不得,逃出来了。”他话音里满是嗔怪,但颜面上却是惭愧,虽然自己失算中计,作为父亲嘴却不服输。后背潮潮的,心里一酸说:“还在忌恨为父?不过打你几巴掌。”

    依旧一片沉静,四周的兵士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惊恐,他似乎察觉什么,早有亲兵上来搀扶说:“驸马爷不要动。”

    他猛地回手去拍儿子,却触到坚硬的一根根冰凉的东西,是箭,一支支密匝匝的箭。

    至仁身上的铠甲被射透,周身如刺猬,那紧抱他腰的双臂废了许多气力才分开。

    明锐只剩惊愕,张大嘴欲哭无泪,至仁睁大眼,逃离时自始至终没听到他喊痛,他口里咬紧着护领地绸巾,一支支箭拔下来装满一桶,直到那冰凉的尸体去了铠甲周身是血洞呈现眼前时,那活生生的模样才惹得明驸马痛哭失声,昏厥过去。

    “晓儿,是你吗?”

    她一身白纱素服鬓角插了几多大哥喜欢的茉莉,步入父亲寝帐外时,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

    春晓应一声,掀开帘幕,父亲闭了眼说:“我枕下那包裹,你拿去。”

    也不知是何物,春晓小心翼翼地取出那血迹斑斑的绸帕包裹,因有血,吓得不敢去拆看。

    “是他留给你的。行军途中,见到罂粟地,他说,你遇寒潮天气总是腹痛,这罂粟壳镇痛,就贴身收了。他去的时候,解开衣衫,这包东西是贴身的。想不到他平日呆愣,还有这份细心,这便是骨肉血亲。”

    幼时,她被霸道的大哥欺负时,曾恨不得他死。但大哥是有口无心之人,高兴时也会诚心对她好,为她出头说公道话。千般怨都消散,眼前只剩他对她的好,那嚣张的面孔,横行霸道的言语,一笑时的肆无忌惮。明驸马府的呆霸王大公子,如今成了往事。

    皇上亲自率了文武官员来吊唁,在至仁坟茔上洒下三盏清酒,派太子代为叩拜。

    春晓只看到新坟上有一两株古树,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看似是父子一般交缠在一处。身后的娘亲唏嘘不已,低声道:“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得知噩耗要多伤心,大公子尚未成亲呢。”

    待众人散去,只剩了春晓落寞在坟头,她拾得一把野花放在兄长的坟上,却没了眼泪。

    “姑爹终是认可至仁兄的胆魄本领,不再低看他,他九泉下也扬眉吐气了。”身后的声音沙哑哽咽,是昭怀,只穿了一袭白色纱帛罩衫,静立在那里观看那两株奇特的树。

    自益州守将肖仁左叛变,满朝震惊。

    突厥大兵压境直逼锦城,锐不可当,锦城便成了无助的孤城。派去求援的信使石沉大海没个下落,人人焦虑不安。

    “皇上,明驸马病卧不起,当今的情势,必须有人挂帅才能御敌。”

    “皇上,这锦州的兵马所剩无几,弓箭也没有积蓄,若是大兵压境,毫无抵抗之力。”

    “皇上,锦州是锦王昭怀的封地,可否启用三殿下挂帅御敌?”

    “不可,此事不妥,锦王如何能挂帅,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锦王不挂帅,难道让皇上亲自挂帅?锦王殿下昔日可曾是戎马军中。”

    朝臣们兵分两派,争论不休。

    若是拜锦王昭怀为帅,怕是日后尾大不掉,亲王掌兵,调动天下兵马,权力巨大;若不拜锦王昭怀为帅,眼前还能用谁人?况且这偌大的锦州兵力如此羸弱,他本就不信,但是几次派人暗查细防,却寻不到暗藏的兵马和武器。

    头疼欲裂,皇上摆手示意群臣退下。

    他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金兽炉中袅袅蒸腾水沉香幽然的香气,香烟袅袅就萦绕周身。

    皇上睁眼,目光却是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手中把玩一枚玉如意,将那玲珑的宝物翻来覆去的翻弄细看,犯了寻思,嘎达一声置放了玉如意在龙书案上。

    “陛下,若是头疼,何不服些丹药?”温公公侍立一旁轻声问,见他依旧微阖双目,两指揉头,又低沉声音徐徐道:“明驸马爷那里,太医在呢。”

    皇上猛的抬头,因离得近,如眼前一头睡狮猛醒,惊得温公公凡是周身一颤,退了两步。

    皇上骤然起身,提了手中折扇,也不及系腰间金玉带,阔步向明驸马的寝宫而去。

    明锐身上的箭伤已敷药,只是有几处伤得深,失血过多,只能静卧调理。

    二夫人在一旁小心伺候,见皇上大步前来,忙去接驾。

    皇上示意不必多礼,径直坐在明驸马身边问:“老姐夫,这伤可是好些?”

    “老臣便掐算着皇上会来,一准儿的回来,便是来了。”气息微弱,却口齿清晰,皇上微惊问:“如何老姐夫掐算朕会来?”

    “老臣这一病,突厥大兵压境,三军不可无帅,皇上心里怕七上八下呢。”

    毕竟是老姐夫,这些年君臣胜过手足,皇上年少就对这位姐夫充满崇敬。明锐咳嗽片刻道:“皇上心里自然有了定数,相中的马还要让臣代为鉴上一眼,其实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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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右的太监宫娥知趣的退下,皇上抖了衣襟贴在他身边坐下拾起那双冰凉枯竭的手。

    “人老了,凡是总是多了个留心,其实不多那些繁琐的牵挂,事情未必能会糟去哪里。孩子吗,年轻是种历练,不抖抖翅膀,未必能上天放飞。”

    皇上频频点头,低声问:“姐夫的意思是,可用?”

    “陛下心里自有数,反来问老臣了。”明驸马艰难的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非是如此,还有哪里能调遣来兵马御敌?”

    皇上点点头,吩咐一声:“传朕旨意,封锦王昭怀为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抵御突厥贼寇。”

    暮霭沉沉时,天光黯淡只剩一线亮光。

    风摇动淡紫色的纱幔,轻拂她细润的面颊。春晓本是同昭怀在绿纱窗下对弈,手中拈玩一枚白字按在棋枰上,也不抬眼,一如初遇时在琴社楼上的情景。只不过没了那时的剑拔弩张,也没了那暗地的较量。

    “如何?落子无悔。”他托了腮,凝视棋枰,只挑眼望她提醒,却见她垂了睫绒,清雅秀丽,一袭白绢衣裙衬托出一张脸儿竟如雪堆出来一般,鸦鬓上乱点几朵茉莉花蕾,珍珠一般。颊上泪痕初干,淡了痕迹依约可循。

    “绝崖回首,进,无路,退亦无路。”她答。

    浅笑后,悠然的声音:“还好,我只当有人被提了数子,方寸大乱,要拱手推枰而去。”

    “那是你,如何会是我,我几曾半途拱手的?

    风起时,透过疏窗,掀起桌案上的雪浪笺,呼啦啦的分卷一地,便卷到她的罗裙下。

    昭怀俯身拾起,见那半张雪浪笺上聊聊数字“难难难”。

    他反手将那纸揉成团,在手心攥紧。沉吟片刻道:“还记得初见时,晓妹的话,水满则盈,不可不慎。”

    “殿下心里可是有打算?这步棋,如何去走?”她不抬眼的问,啪的一声,乌子落在盘上清脆的声响。

    见他不答,她却道:“还记得那年在凤州,入夜寒凉的冰霜,殿下不知因何,一个人呆愣愣去坐在河边,须发都结了冰凌。”

    “你不提,本御倒要忘记了,只记得了那撕飞扬起漫天‘雪片’,像送丧的纸钱。”他草草道,手中棋子落枰,忽然退枰拱手认输起身。

    “唉,才说不半途而废,如何就要遁逃?”她嗔怪。

    “我不费气力输在同一盘棋上。”他笑笑拂袖而去,离开时她并不起身相送,只说一句:“怕也不必那么辛苦如从前,老神医那味药还没用足,略添些火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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