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深信不疑,接连吃了数月,吃得闻之作呕。
父皇恍然大悟的提醒:“麟儿,这臭豆腐若冲去了兰草香,怕不会矫枉过正,通体都是臭豆腐的气味,可是弄巧成拙了。”
他大惊失色,通体的兰香气总是要强过通体的臭气,也只好认命。不过宫中的兄弟姐妹们玩耍捉迷藏,他总是不能加入的,细闻去一身的淡香再容易辨别不过。
温公公牵牵他的袍袖向里走,只停在门口,几位褐衣小太监躬身相迎。
温公公喊了一声“殿下”,止住他的脚步,从身后取来一根金色的藤条,金龙鞭。
昭怀一怔,面色大变,温公公拉紧他生怕他逃脱,好言相劝:“小主子,横竖逃不过,不如自己向皇上请个罪服个软,兴许这天热,皇上懒得同殿下计较了。”
原本以为来次不过是尽孝道为父皇驱逐蚊虫让父皇得以安寝,不想温公公塞给他这令他肝胆皆寒的金龙鞭。后背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凉意顺了脊梁骨向五脏六腑渗透。他慌得挣脱束缚就要逃走,听到里面一声呼唤:“麟儿吗?进来。”
温公公蹲身为他整整衣衫,金龙鞭塞在他手中低声嘱咐:“三殿下,仔细伺候了。”
他进帐,背过手,挪去父皇的龙榻前。
父皇闭目养神,也不看他,精疲力竭的吩咐:“更衣入寝吧。”
昭怀撩衣跪在父皇榻边,高高举起金龙鞭,却不情愿。
“儿臣久违膝下,多有不孝,凭父皇责罚。”昭怀不敢抬头,只觉那凌厉的目光就笼罩在他头顶,一只大手抚弄他的后背,停在胯间,又撤回,吩咐道:“上来吧。这里蚊虫多,匆匆出宫不及带够驱蚊的香药。”
“儿臣便在这里伺候着。古有孝子赤身卧于父母榻旁喂蚊虫,麟儿身有护体香幸运百倍,不过在塌下伺候父皇就是。”昭怀跪在榻边。
“不必拘礼,到父皇身边卧下,不必你守夜。”
昭怀只剩贴身的中单爬上龙榻,卧在父皇身边,父皇的目光在仔细打量他,喃喃道:“是长大了些,头发也续上了。过了秋日,该是正冠了,成丁了。父皇此来,也是为此。”
心里一阵感动,他偷眼望父皇,眼底一阵潮润。
去了衣衫,他袒着背,脊梁深沟直伸胯间,宽肩窄腰倍显男儿的体型。
皇上愣愣打量他,蠕动嘴唇,终于发问:“听人说,你同春晓已经同房?”
话音里虽然责备却不动怒,也令昭怀少了几分戒备,反正生米成了熟饭,他怯生生解释:“儿臣是同晓妹同榻而眠,不过儿臣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中间隔了几床寝被,不过是儿臣体有异香为晓妹驱除蚊虫罢了,孩儿不曾有越轨之举。”
欲盖弥彰的话,昭怀说来心底发虚,偷眼看父皇郁怒不语蓄势待发,慌得解释:“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同晓妹无关。儿臣私定终身,却还不敢越雷池半步,就等父皇开恩赐婚呢。”
皇上倏然翻身坐起,一把按翻了昭怀扯去盖在他身上的衾被。
门外的温公公正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殿内猛然一声凄厉的痛呼就如有人措不及防在他耳边狂吼一声,震得人呆愕愕的,半晌没个话。
轰隆隆雷声滚过在殿宇上空,小太监仰头望天嘟哝道:“电闪雷鸣了。”
温公公哼了一声苦笑道:“嗯,疾风暴雨是逃不掉的,雨过天晴就是残红满地呦。”
一阵喝骂声巴掌声入耳,挣扎声告饶声频频传来。
小太监一惊揉揉额头探头探脑慌得问:“师父,皇上这是动了三味真火啦?用不用请明驸马来劝劝?”
温公公哼了两声,若无其事的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到了殿堂外吩咐道:“去,倒碗冰梅汤来给皇上败火。再打盆水来给皇上擦汗。”
直等到寝殿内吵闹声渐息,只剩皇上的呵斥声:“目无君父,胆大包天,说,该不该打?”
“父皇,求父皇成全,孩儿……非晓妹不娶!”昭怀低声的抽噎,温公公苦笑摇头。
“三殿下,三殿下,皇上的祛暑汤来了。”温公公贴了门户提醒。
脚步声抽噎声靠近,门打开一条缝时,温公公谄笑的面颊递过来,笑眼打量他说:“殿下,这冰梅汤和洗面汤水都给皇上备下了。”
昭怀红肿着眼,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如今满是血丝,白绫中单显得骨骸单薄,低头从温公公手中接过冰梅汤,微张口,哽咽了抿咬薄唇,再没了应对的言语,沉默半晌才讪讪的唤了声:“伯公~”
温公公微惊,随即得意的一笑,不置可否,哄了昭怀几句说:“哥儿这拧嘴的毛病是要改改,可了宫里这些皇子哪个敢如此大胆?皇上没上金龙鞭,就是开恩,快,去吧。”
平日在宫里,只有四弟昭恺和九弟昭悦嘴巧伶俐喊温公公做“伯公”。温公公是先皇贴身的宦官,也是最皇家最知根底的人,平日里任谁去亲近他,他都是不冷不热的,但是处事圆滑。
温公公从来是皇后一党,处处维护皇后的嫡子们,对昭怀等庶出的皇子若离若即,昭怀也懒得去巴结他,那是心中那股傲气令他不屑。而四弟九弟深知温公公的用处,就一直“伯公”相呼,父皇身边的一条狗都该是敬重的,更不要说是贴身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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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公公会心的一笑,再将那洗脸的薄玉盆搭好了绸巾递给他,低声嘱咐一句:“殿下留心伺候着。”
长辈般不安的叮嘱一般。
皇上不愠不怒,态度安详去多,反令昭怀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睡吧,父皇也累了。”
昭怀心里委屈不已,父皇还抱怨累了。
“朝廷形势吃紧,麟儿当以大局为重,莫忘自己是昭氏子孙。”
父皇不记前嫌,如此宽容,分明是逼他回京。
昭怀揉揉火辣辣的皮肉,小心回禀:“父皇,孩儿治理好锦州,日后父皇可来锦州颐养天年。求父皇成全了孩儿和晓妹的姻缘。”
“睡吧,锦州天气闷热,午后骄阳似火。明日父皇带你去戏水,你不是最喜贪凉吗?”
明驸马徘徊在锦王府的庭院里,听着远处飘来的琴声,那古琴声如泣如诉,时而又清幽如月华流泻,他寻声而去,只顾望了头顶那雷声滚滚的夜空,不提防前面一人冲来撞个满怀。
“哎呀!”惊叫声,明锐行伍出身机敏的闪身摸剑厉喝一声:“谁?”
高墙阴影中走出一小巧的身影,也不回避,也不施礼,喊了声:“老爷,如此健忘,是菡萏。”
那话音里含了讥讽和仇恨,如暗箭射穿明锐的心,他微惊,定神看,可不是小菡萏?那幽灵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孩儿。
“菡萏,你,你怎么在这里?”明锐问。
月色下菡萏小巧的身影显出异样的美丽,极少见菡萏穿女儿装束,她平日在府里就是一身小厮的装扮,拖着浓浓的鼻涕,脏兮兮的样子。如今一身菱花袔子裙,轻衫红袖,发髻上插了一枝栀子花,洁白的芳香扑鼻。
菡萏轻叹一声:“哎,菡萏也是身不由己。被大公子赌输了抵债卖到了锦州,也怪我们母女命好,被恩客赎身。”菡萏答得坦然,话音里满是奚落,有意放大声音,令明锐反是一脸尴尬,进退两难。
他记得三年前那场变故,记得春晓坠崖,他悲痛欲绝。长子至仁却挥金如土的去豪赌,不知如何就赌输掉了菡萏母女和几名丫鬟仆妇。
第二日,有人来府里拿了契约要带走菡萏,说是大公子赌钱输了将菡萏母女卖了五百两银子。
全府大惊,至仁才唯唯诺诺说不过是个丫鬟,卖就卖了,文书上说,要十倍的钱财能赎。
菡萏心惊,大骂了长公主,痛快淋漓,只是抱了母亲痛哭,被拖走。
明锐曾忿然的责问长公主这幕后可有阴谋,长公主却袒护至仁,巧言诡辩。
他要痛责至仁,至仁却避出府门。
他派人去追赎菡萏母女时,那母女已被妓馆远卖他乡。
如今想来,怕也是昭怀设的局,有意搭救了菡萏春晓等人逃离京城来锦州团聚。再或许,至仁这畜生也在一道演戏,成全了他们。
“你娘,她还好吗?”明锐问,菡萏浅然一笑答:“多谢老爷惦记,我娘被卖身,如今已经改嫁一读书人,为了寻了一个爹爹。”
嘲弄的话语令明驸马忿然,又无从发怒,听了菡萏咯咯的笑了边走边回转身笑望他,随即又转身逐了月亮跑几步,再回头调笑了望他。那眼神和笑容都是非陌生。
小菡萏,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他五十六岁整寿时,商姨娘牵了一杏红衫子的女孩儿来给他拜寿,那女孩儿羞怯揶揄的被商姨娘牵拉而来,躲躲闪闪。只堵了他在去正堂的道上迎面而来,跪地叩头拜贺。
他不露声色的说了句打赏,二管家喏喏应了。但那小姑娘抬头时,他才惊得发现那张面孔,似曾熟悉,活脱脱昔日的宫女商莲花。
“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菡萏脱口而出时仰视他的眼中盈了泪光,透了渴望,那鲜红欲滴的樱唇,格外刺目。
“这丫头,胡说得什么?叫老爷,老爷。”商姨娘急恼得掐拧着菡萏,菡萏就仰头望他不肯改口。
二管家喝了句:“放肆!”
明锐点点头吩咐:“打赏。”那时的心情真有些震动,难言的纠结痛楚。
夜晚,他喝得酒意微醺,长公主迎上来时满脸的责怪。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堆做一团的红裙上,上面沾了斑斑湿漉,如针刺般他猛的惊醒几分酒意,低头去看脚下那红裙,血,斑斑血迹。
他愕然抬头望向长公主,长公主鄙夷道:“狐媚惑主,不知天高地厚,再若犯,定然打死。”
这份尴尬,菡萏眼中的怨毒,上世的情仇,如何能去摘清?
春晓迎上昭怀时,晨光万丈沐浴得他周身一片熔金的亮色。
他温和的抚弄着她高高的发髻,悄然无语。
她紧张的问:“昨夜侍寝如何?”
“胡言乱语!”他笑骂,旋即揽她入怀低声说:“晓妹,我已向父皇表明心迹,一切暗藏波澜都会浮出水面。晓妹只需记住我的话,今生今世,定不相负。”
一阵感动,她仰头凝视那执着的目光,他会意的目光迎合。耳边似听到铮琮的琴声中她高歌的那曲“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轰隆隆的闷雷声,大雨倾盆,瓢泼而下。
昭怀立在马场,眼见父皇同一匹飒露紫骏马争搏。
皇上几次纵身上马,那马咴咴长嘶前蹄离地,尥蹶子踢踹奔扭,桀骜不驯。
一阵泥泞扬起,弥漫得父皇和俊美的身影朦胧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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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手中的金鞭拼命挥舞,啪啪的抽打声打在雨水膻湿得一片的马皮上格外刺耳。
血水殷红,呵斥的声音。
“畜生,朕不信驯不服你!”
昭怀在雨中一阵瑟瑟,风吹来周身发抖,父皇疾言厉色,很少如此的动怒,父皇爱马懂马,也难得如此大发龙威的抽打骏马。
雨水淋透周身,凉凉的衣衫贴在身上,眼前雨幕如层层纱幔阻隔,看不清晰,却动人心魄。
马踏泥水踏踏声,雨打乱叶一片凌乱声,人吼,马嘶。
直到那马挣扎得精疲力竭,脚步放缓原地踟蹰,皇上才得意的松口气露出微微的笑意,骂一句:“就知道你硬不过朕的鞭子。”
“殿下,殿下!”
昭怀一怔神,温公公正在一旁躬身谄笑了望他,手中一块雪白的素绫汗巾递给他,对了皇上的身影递个眼色,示意他近前伺候。
伞盖一涌而上,皇上咳嗽几声,接过昭怀递来的姜汤审视他,久久的说一句:“雷雨过后,天快霁了,冲凉游水最是惬意。”
雨过天晴,清河畔,垂柳拂岸,白鸥从水面掠过,又停在河畔芦苇上,悠然地啄着羽毛。天是澄净的,一尘不染,湛蓝的天空高不见云。潺潺的河水荡去,父子来到河畔,却是人如旧,景色非。
“麟儿,下水吧,伺候父皇宽衣。”皇上伸开双臂,箭衣上织金的张牙舞爪两只金龙对望。
衣衫被雨水浇透,脚下滴躺着水,父皇仰头张臂毅然而立,虽然是一身湿漉漉的狼狈,却霸气不减。
皇上驾临锦州的消息已经不再是秘密,如旧能守住一份宁静的地方也只有锦王府后这一带青山为屏的天地。
天空上几声尖利的鸣叫,昭怀仰头,一对儿雪雕扶摇而下,在天空打个盘旋直插云端,自由翱翔,俯视天下,那傲然潇洒的身影令他羡慕。
“看什么?”皇上寻了昭怀的视线仰头。
“父皇,是雄鹰,一对儿雄鹰,不知是伉俪,还是父子?”昭怀欣喜道,目光随了那对儿雪雕在空中盘旋,“一只大一只小,比翼齐飞的。”
“哦,是老鹰带雏鹰学飞呢。”皇上说。
昭怀满眼的羡慕:“麟儿儿时,一直喜欢看鹰,喜欢父皇豢养的那对儿白鹰。麟儿想,迟早有一日,麟儿要证明给父皇看,父皇能成就的苍穹,麟儿也能做到,因为麟儿是父皇的儿子。”
他深情的目光望了一眼父皇。
“你飞上天了?”皇上问。
昭怀点点头,面露自豪欣喜:“带兵打仗,学父皇济世安民,桩桩件件,儿臣只想证明给父皇看,麟儿是父皇的儿子。上了天一看,其实没山没水没树…… 还没美人,干巴巴一点没有地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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