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院里, 屋里鸦雀无声,一阵心悸,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犹豫片刻,她转身想走,却听到大哥一声嚎叫。
她忍不住进去看个究竟。
靠窗的竹榻上衣衾狼藉, 绫罗衣衫扔得满地零乱,枕头横亘在地, 伴随着断裂两截的棍棒, 马鞭和麻绳,似是有过一场拼斗搏杀。
雪白一团凝脂夹杂青紫半掩绛罗袍,一阵蠕动,几抹残血的□□脊背缓缓抬起又跌落在地,发出痛楚的□□, 哼哼如猪叫:“昭小三儿,你有种!”
“大哥!”春晓惊叫了迎上,大哥被缚住了双手侧身在地上,赤着膊, 下身却是一条令人啼笑皆非的宽大蓝花染布农妇裙, 露出两条毛茸茸粗壮的小腿,向角落里缩藏。
春晓惊得心突突的乱跳,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表妹来得可真是巧?”挑衅的声音, 含了愤恨, 话音在颤抖, 是那种听来源自脚下的地动山摇。
她寻声望去, 桌案上盘腿坐着锦王昭怀,松松的一件荼白单衫打结在右肋下,露出一段胸颈。落魄中,他眼蒙黑绸,直面前方,手中一柄长剑,拇指食指捏了剑刃细细掠下,一寸寸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
“殿下,你的臂……”
他左臂上绸衫撕裂一道口,殷红一片血染单衫,伤口还流血,却毫不在意。
春晓急忙上前要为他包扎伤口,紧行几步靠近桌案时脚下突然一滑,如踩丝帛,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定神低头微提罗裙去查看脚下踩到何物,绣鞋旁,黑绒绒密匝匝一团物,光顺亮泽如丝如帛。乌发,一团漆黑的长发散落如滑柔的乌锦,铺陈眼前地上。
一个闪念,她猛然抬头望向桌案上静坐弄剑的昭怀。
他凝神静气的一寸寸轻拭剑锋,紧蒙的双眼,透出面色惨白。
更令春晓吃惊的是,昭怀脑后那一头为之骄傲的长发已不见踪迹,只剩一截斜齐的断发散在耳后,让她想起大哥用来戏斗的秃尾巴鹌鹑。
春晓周身冰冻一般,牙关打颤,忍不住惊问:“殿下,你的发……”
他默然无语,苦笑侧头,依旧在抚弄那柄长剑,呢喃道:“去问你兄长。”
他撑身一跃跳下了桌案,手中长剑翻转猛然直指墙角蜷缩的明至仁。一招一势恁是瞎眼也潇洒利落。
“不,不关我的事儿,我哪里知道这发如何的断的?”至仁含混道,吓得语无伦次。
急得春晓埋怨:“哥哥你莫不是疯了,殿下的发可是大乾国的祥瑞,皇上如何的看中。你断了殿下的发,可是欺君砍头的罪过,莫不是活腻了!”春晓跺脚急恼,眼泪蓄在眸中,低头看那一丛洒落地上如乌锦的发,痛心疾首。
“不是我,不是我,我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明至仁也慌了手脚,眼见那剑指在他额头,至仁惊得双腿打颤,再没了平日愣头青的架势。
昭怀反是笑了,朗声大笑,笑得悲凉,笑得春晓心痛。
“殿下,”她劝一句,“发已断,可是如何是好?只是如今回天无力,这发断了平白的要惹出多少事端来?”春晓满腹心犹愁眉不展地望着昭怀说,“眼下杀了哥哥又如何?不过是出一口恶气。”
昭怀笑了,冷冷的,蔑视地打量明至仁说:“不过是只丧假犬,同我一样,被主子用过就弃了,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春晓恍悟,他忙问至仁:“你说呀,那些狐朋狗友是什么人?谁让哥哥你来胡为的!”她恼怒的问,至仁如何她已不关心,只是恨这些人对昭怀步步紧逼不放。
一声叹气,昭怀撤回长剑,用一块束发网巾轻轻擦拭着问春晓:“表妹,你说,我是杀?还是赦?我自不会脏了这柄剑,只需将这断发呈给皇上,不需一个字,就让这狗头落地!”
“殿下!”春晓嗔怪,如今斗个明至仁更有何益?只是她为昭怀悲哀。
昭怀痛苦的神情,自嘲的冷笑,旋即说:“表妹还是动了一念之仁,毕竟是兄妹情深。”
“对,对,兄妹情深,妹子,你救救哥哥,啊~”至仁求告着,看着一地比金子还贵重的长发,仿佛儿时打碎了祖宗祠堂里的佛龛,吓得瘫软如泥。可是闯下了大祸!
“滚!”昭怀牙缝中挤出一字,明至仁不及松绑连滚带爬溜走,只在转瞬间,昭怀一把拔起地上的利剑,春晓喝了声:“住手!”但见那柄剑已脱手而出,掷向至仁,一声惨呼,春晓闭眼,旋即是沉寂。
再抬眼,那柄剑深深插入门框,摇摆不定,大哥却瘫软在门槛边。
“耳朵掉了!”昭怀戏谑道,至仁慌得去摸耳朵,却是安然无恙。昭怀哈哈大笑,笑过却是悲咽了说:“若想活命,绝口不许提这断发之事!”
“大哥还不快跑!”春晓气恼的骂,大哥恍悟过来,爬出门帘外。
“你,你的伤。”春晓撕扯下罗裙一条为昭怀扎伤,他却从她手中缓缓抽出伤痛的胳膊,沉了脸哑声吩咐:“走吧!”
可是他的伤,他的断发,没有什么再比地上散乱如漆的发令她痛心疾首。她曾恨过那五尺长张扬如墨飞的发,如今看它被斩断时,仿佛一珍贵的名玉被当面打碎。
“取火,掌烛,将这烦恼根子,烧了吧。”昭怀吩咐。没了,就如此断了,了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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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春晓上前一把紧紧握住他的手阻拦,那手冰凉。昭怀迟疑道:“留这劳什子何用?”
春晓心头的惆怅失落远不逊于昭怀,她不知如何去安慰他,而昭怀俯身坐地无语时,脑后那齐齐的短发就在她眼前晃动,令她心里一种难言的痛,一下下,如针在刺扎。
“真是我大哥做的?”她哆嗦声音问。
“是谁如今都没有意义。”他苦笑摇头,旋即是冷冷的惨然,那神色真是冷冰冰的看来陌生。
“断了好,断了,就绝了念想。脑后没了这累赘,前所未有的轻松。”昭怀自嘲道,挠挠头。他终于从她怀里挣扎起身,侧头掩泪,咬咬牙,羞惭道:“让表妹见笑了。”
而她反是一阵尴尬,窘然陪笑,无语以对。
呜呜的□□声来自外室,被捆扎如粽子口堵巾帕的小太监如意在桌下角落奋力做声。
扯开堵嘴的帕子,如意哇的一声大哭失声:“殿下,殿下,我们去寻皇上做主!”
“寻谁个?”昭怀惨然问,目光呆滞。
“皇……皇上……”如意的声音渐渐没了底气,只剩哭泣。
春晓咽泪,想想说:“如此囫囵的断了发,不知要闹出多少事儿来。反不如,接起来得过且过的遮掩着,待殿下的发蓄长了,或是三五年的功夫,就掩饰过去了。”
昭怀倒是笑了,笑得凄冷,阴冷的话音说:“这发不会白断,断在此处轻于鸿毛,定然要他断在重于泰山的时刻!”
春晓小心翼翼的拾起地上散落的断发。她将断发洗净散开,晾干后结成个九股辫子,坠了珍珠宝石,夹杂在散发间为昭怀结在断发后,再用个带子系上,网巾一兜,看不出丝毫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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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驸马和长公主陪了福安老太夫人姗姗而来时,至仁扶了昭怀踉踉跄跄出现时,众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明至仁脸上一块破皮的青紫,昭怀却是一瘸一拐手臂缠满白绫扎着伤口。
“殿下,你……你的脸!”福安老夫人一声惊叫,身子晃动几下险些昏厥。她颤抖着手指了昭怀。
明驸马大惊失色问:“你们两个,这是……这是如何搞得这般模样?”
昭怀谈笑自若道:“郊外,路遇无赖,幸好大表兄搭救。”
明至仁频频点头如鸡啄碎米,没有再多言语,神色恍惚,偷眼看了昭怀,眼睛一转说,“儿子哪里知道,三表弟在凤州上上下下得罪这许多人,恨不得将他食肉扒骨的不计其数,谁知他连无赖都得罪上了。我又不是他贴身小厮,处处跟去伺候他。”至仁懒洋洋的语气没有声调。
“是谁放三殿下出府的?”明驸马一声怒骂,目光扫视半周,仆人们慌得周身战栗。
“是昭怀自己溜出去的,怨不得旁人。”昭怀随口应着,他凑在福安老夫人怀里,细心宽慰安哄着黯然落泪的老夫人。
只是福安老夫人看他就侧头落泪,不忍再回头看,眼泪婆娑,一发难控。
“婆婆不必伤心了,麟儿伤算不得什么。”
他眼蒙黑绸,想他一个瞎眼的皇子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到如此地步,她转向在场众人喝令:“这消息绝不许传去皇上耳边。若是谁个长舌多言,定不轻饶!”
福安老夫人哆嗦着手抚弄他的脸颊上的伤,触及时如烫扎般又收手,泪就不曾断,自言自语叹气:“皇上最是疼哥儿,罚哥儿在这里不过是敛敛哥儿的性子,待皇上气消了,自然接你回京的。”
“回京?”昭怀却扮出一脸灿烂的笑,“老寿星,昭怀不想回京城,凤州才真是山明水秀,吃的喝的玩儿的应有尽有的,姑母的府里吃喝不愁,大表兄和三表妹还能陪昭怀对弈抚琴斗鸡遛鹰,改天静怡夫人的别院打理好了,昭怀还要同表妹去种菜园,待秋天收成了,一定让老寿星亲口尝尝麟儿亲手种的胡瓜。”
昭怀认真的样子还带了几分稚气,福安老夫人的泪水不停,拍哄了他哭笑不得:“哥儿还安了心要做个庄稼汉吗?”
“没有春种一粒黍,秋收万颗子的农户,哪里有父皇的万里江山?庙堂之上指点江山是为父皇尽忠,辛勤耕耘田间也是对父皇尽孝呀。”昭怀振振有词。
长公主扫视他一眼冷笑,翕翕鼻子骂:“就属他鬼大,奶娘你也信他的鬼话?”
明驸马却是不发一言,沉了脸打量昭怀,目光又迅忽如箭射在鼻青脸肿的儿子至仁身上。
至仁慌得避开父亲的眼色,掩藏心里的局促不安。
“哥儿,看这是什么?”福安老夫人也不去理会昭怀的纠缠,只回首吩咐丫鬟捧来一个绣着麒麟图案的锦囊,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了什么,用朱漆金线茶盘托了奉递到昭怀眼前。她一把拉过昭怀的手,在那锦囊上细细摩挲着。春晓认得锦囊上精致的麒麟图案,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那日小贼从狗洞溜进她驸马府银库,丢失的那装鲛珠的锦囊,上面那只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麒麟就是这般模样。
“哥儿打开看看……哦,摸摸便是,可是哥儿最稀罕的?”福安老夫人满眼怜惜,好像带来了什么宝物。
昭怀贴了老夫人身边,拎起那锦囊打开,探手进去,摸出几粒两头尖尖浅褐色的坚果子,一枚枚颗粒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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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榧子!”昭怀失声惊喜道,笑容掠过面颊,似见久违的朋友般。不过那惊喜之色只在瞬时间消失,昭怀将掌中几枚香榧子扔回锦囊中自嘲的一笑道:“香榧子,凤州地面倒也产香榧?”
这香榧子应产在吴越,爹爹的故乡,两月前才从诸暨路经时,这香榧子还不曾长熟。
“自然不是凤州的产物。”福安老夫人笑盈盈打量他道,看那心疼的目光本是盼望他能惊喜过望,但昭怀的表情却令她失望。昭怀似对那香榧子毫无兴趣,但这曾是他儿时贪食的酷爱。
福安老夫人也敛住笑意,静静的打量他,试探道:“听送这锦囊的人说,越州贡的香榧才到宫里,荣妃娘娘就连夜亲手精挑细捡,吩咐人送来。”
昭怀面颊堆起的浅笑昭示对此谎言的不屑,却不去揭穿。母妃极为谨慎,也是身为侧妃处处提防留心的无奈,才不会为这点香榧子惹出是非。
“咔吧”轻微的裂壳声,那枚香榧子已在昭怀手心捏碎,黑色的细屑剥离开,露出浅黄色的果实。昭怀将第一粒拨开揉碎包衣的香榧子果实颤巍巍地摸索着向上递到福安老夫人唇边时,老夫人欣慰的摸摸他的头夸赞:“折杀老身了,哥儿自己吃吧,宫里才得的鲜物,凤州地面若上市怕还要个两旬的光景。”
“妙儿,来!”昭怀招手,他伸手去拉表弟妙儿,妙儿忙凑在身旁,他拉过妙儿的手,香榧子塞去妙儿手里说:“尝尝鲜,三表兄像妙儿这般年纪时,吃不够的,总觉得天下最甘美的果品就是这香榧子,年年盼了鲜。”
春晓在一旁听得真真的,心里纠葛得难过,这话无疑是暗示,年长了几岁,这香榧子也不再为他所爱。也不知这苦心挑选送来凤州之人闻听,心里是何滋味。
堂上的人面上添了几分尴尬。
“三表兄,你的眼何时才能痊愈呀?”妙儿忽然问。众人一阵语塞,面面相觑。
“哥儿这眼疾,可真是急煞人了!想来就令人憋屈。”福安老夫人说着,呜咽不已,老泪横流。
长公主宽慰道:“疯皇叔说依例该是治愈的,只是麟儿肝气郁结才伤了眼,压了药效。假以时日一定能复明的。”
昭怀不停用手掌挤压开香榧子给妙儿吃,露出安详的笑,只对妙儿说:“听说皇上初次吃到香榧子还是在姑爹的故里,自知道了这稀罕物就馋嘴吃个不停。”
明驸马沉吟不语,面色微青,仿佛琢磨着昭怀的话意。福安老夫人惊讶问:“这话哥儿都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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