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王随意挥挥手,驸马府上下一片大乱。鸡飞狗跳,尘嚣四起,哭嚷争吵喝斥声此起彼伏。
大哥至仁如抽去筋骨一般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他或是没有料到锦王真有这胆量来抄驸马府,或也被那柄“如朕亲临”“斩立决”的尚方宝剑吓到。
只是锦王昭怀,心里不知如何胜券在握的得意呢。
等待,寂静无声。春晓唇角微提,驸马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既然他有胆量公然入府,那么就理应准备接招。
指尖轻撩两三弦,大珠小珠落玉盘。瑶琴一曲淙然而鸣,如风过竹林、泉过幽谷。
“断弦已难成曲调,不知殿下擅闯驸马府,毁了小女子这名琴,可如何赔偿呢?”
江南上品丝弦,是爹爹十年前用一幅东晋王右军的墨宝真迹从一位江南名士手中换得,为她换在这古琴清操上。她语音不急不缓,眸光缓缓移到锦王身上,恬淡肃然。
锦王的目光渐渐移向她,审视异物一样眸光笼在她身上。此刻,这小女子还有胆量同她来讨价还价,更如此诡异的闲然抚琴。
她不是临阵不惊吗?那好,索性他也借此机会,好好地打量这个小女子。锦王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逡巡,只见她淡妆娴雅清丽的容颜,鬓如墨云,香腮团雪如冷玉光凝,琴音从青葱玉指间散然流泻。不过纤弱清婉罢了,算不上国色天香。令他格外好奇的是,寻常女子遭临大难,怕是要吓得六神无主,痛哭流涕。而她面对着六军阵仗和一贯跋扈的他,又怎能如此镇定自若?
她反是被看得尴尬,从未被陌生男人如此凝视,仿佛自己脸颊上有块难以遮掩的疤痕,吸引他猎奇般的目光纠缠不休。
一步,两步,那目光不退反盛。目光灼然,他渐渐走来。
少顷,锦王昭怀叹气摇头,“可惜,一朵奇葩出众,无奈卷入泥沼。离开驸马府,你这性子少不得吃苦。”
此话何意?难道他断定此番搜府志在必得,要将明府抄家问斩贬入尘埃吗?想到府银库里那令她羞耻的一幕,春晓深抿了樱唇,好个目中无人的锦王,看来定要同他决一高下了。
“报!”……长长的通禀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如山逶迤,跺得楼板一阵乱颤。所有人的心立时提了起来,成败在此一举了。
“报!”全身甲胄的副将惶然不安地禀告:“金库尽数搜过,不见藏有官府印号的金砖。”
“怎讲?” 锦王迫问,话音中满是不甘。
“殿下,里里外外彻查了三遍,就差掘地三尺了,连个金锭的影子都没见到。”副将凑到锦王身边低声窃语:“殿下丢在银库里的那个‘命根子’也没有寻到,各个角落都寻遍了。”
话音虽小,春晓却听得真真切切。她心下暗笑,那颗珠子果然是这小贼锦王的。看他一本正经、威风凛然地兴师动众而来,难道就一无私心?
他再转身时,她故作惊惶垂头抚琴,神色不定。这反是坚定了昭怀的信心,他冷笑,款款徐行走向她,沉吟片刻,他一抖袍袖吩咐:“再查!”
心中的烦躁令他凭栏仰头望天,腰间环佩轻碰,发出叮叮琮琮的脆响,和了若断若续的琴声,如房檐上融化的雪水打落在细瓷碗里,不经意中成曲的悦耳。
锦王来到窗边,那里恰有一盘残局。他凝眸观看,眉心微蹙。她不觉放下手中的琴,望着他的背影暗地思量。两人之间横亘的,不也正是如这一般无形的棋局吗?
铜壶滴水,光阴杳然而过。两人等待着,表面上神情淡漠,心中却都捏着一把汗。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脚步声响在楼下。
一阵惊喜的声音传来,“殿下,殿下!寻到了,寻到赃物了!那十五箱黄金果然在金库暗室,”
她手中琴声金石般裂响,惊得倏然起身,目光惶然望向楼梯。
“抬上来!”副将一挥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只木箱被抬来,置放落地震得楼板微颤。
至仁瘫软在地上,目光涣散。
“不能动!不能动!”春晓惊得上前阻拦,神色慌张的挡在箱子前,不顾一切地喊道:“这可是驸马府镇宅宝物,若是见光,散去了灵气,便一文不值!”
锦王侧头打量她,唇角提出诡诡的一笑,吩咐左右:“开箱!”
“若是开箱毁宝,谁来赔?”春晓咬牙负气不肯让步,反惹得锦王昭怀更是一笑,爽朗道:“若非赃物,破损的财物本王按单照赔!”
“就怕你赔不起!”春晓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满是嗔意。
“天下,可还有本御赔不起的?”他一语毕,四周兵卒都跟着笑起来。这个锦王,年纪不大,言语却极为猖狂。仅凭是皇子,便能目空一切。春晓暗笑,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横行世间从来不曾吃亏,那今天就让他吃这一记响亮的耳光!
众目睽睽下,箱锁被狠狠劈开,箱盖一掀,无数惊奇的目光中,一层层厚厚的油纸被掀开,臭气弥漫。
“啊……”的一阵惊叫,众人倏然退散,官兵掩鼻,惶惑的望着锦王。
锦王掩鼻吩咐细查,层层油纸剥离开来,哪里有什么黄金砖,却是一团团奇臭无比黑油油的粪砖!
恶心得官兵干呕四散,互相踩踏乱做一团,锦王始料未及,也掩鼻退了几步,气得脸色惨白,掩口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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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望着这一箱子粪砖也是一惊,绣襦薄衫罗袖掩鼻,她愣愣半晌才寻思出些究竟。
分明是她吩咐旺叔和小妹菡萏寻些土坯砖头填满这十五只空箱子,金砖变土砖,如何土砖反是变成了粪砖?
天意!她想,一定是菡萏这疯丫头搞的明堂,反而弄巧成拙教训了这狂妄无礼的锦王,啼笑皆非却也令人快意。
定定神,春晓强掩住笑意,急得欲哭无泪地连声抱怨:“小女子如何告诫殿下,殿下也不信!这可如何是好?长公主殿下花了十万两黄金请来老神仙做法买来的王母娘娘身边天狗的粪,是为皇后娘娘驱邪除病祈福用的,也不知锦王殿下是何居心,生生毁了这道场。若是犯了天怒,伤了皇后娘娘的身子,你该当何罪!”
她薄衫袖笼半掩了面偷眼望一眼锦王,含了几分俏皮,眉梢眼角透出报复般的快意,恰逢了他目光,忍不住嫣然一笑,挑挑眉梢一声叹:“不听人劝,自寻其乱。殿下出手好生阔绰,十万两黄金就只闻了一股臭气不见了踪影。”
“可见真是天狗的粪臭,天帝身边的狗放屁都是值钱的。”至仁哑口失笑,似明白了究竟,笑骂道。春晓越想越是得意,这锦王从来目中无人,断然不曾想过自己会栽在一个小女子的手中。她只要想到方才对他的戏弄,便觉得十分快意。
昭怀的脸色渐渐煞白,成了冻玉一般的青灰色。他气恨得咬牙,被当众羞辱一般,目光仿佛要生吞了她。明明被她诡计算计,反而被她故作糊涂地倒打一耙。这小女子好生狡猾!更可恶的是,这鬼丫头似乎知道他和正宫皇后母子不和,有意算计他一道。天狗粪被毁就伤了皇后娘娘的身子,鬼话连篇!
许久,他银牙咬得作响威吓道:“包庇窝赃,依朝廷律法同罪!”
“昭怀,我要去告御状,告你滥用权职,假公济私,排除异己,私闯民宅,栽赃朝廷大员!看我那皇帝二舅可能轻饶过你!” 大哥至仁一副无赖的样子捶地痛哭流涕大喊。
她却闲然道:“殿下慷慨,君子一诺,这抄捡驸马府的一应损失,家兄会清点后具单呈上,还请殿下践言照单赔偿。”
她暗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春晓得意之余是一丝后怕,若不是她早有提防之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哥此刻怕要在尚方宝剑下身首异处。
初次交锋,险胜一局!以牙还牙,以直报怨,也算打个平手。
锦王揉着拳只凝神怅望向他那一直审视的残局评点:“人说棋局如战局。这执白者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心思细腻布局巧妙;执黑者心怀全局,看似略胜一筹,却也是以守为攻,少了些胆魄。这棋不到最后,难言胜负,往往一子即可扳平战局。”
他信手拈起一枚白子重重按在棋枰上,“砰”的一声清响如叩在春晓心头。
他掸掸手,缓缓转身,深深一揖环顾左右,镇定时的举止行容倒有几分钦差的持重沉稳,几句话也敲打在她心坎:“正邪自古如冰炭,总有水落石出之时,清者自清。昭怀奉旨行事,还会再来。”
他的话倒也说得坦然,若是做戏,倒难为他入戏如此逼真。只是……她心怦怦的跳,也不敢抬头,却低声浅笑道:“锦王殿下走好,下次若再来造府,有劳还是请走正门。驸马府猫呀狗呀的多了些,不识得殿下尊贵的身份,难免误当了贼冲撞了殿下。”
昭怀脚步略微一停,却倏然泛出一个冷笑,抬步便走。只剩了大哥至仁依旧装腔作势地痛哭流涕,一路不依不饶的追了出去。
官兵如潮水退散,驸马府亭台池阁沉寂一如往昔。
她踱步到棋枰旁,眸光掠过时,骤然间玉容失色。,那盘残局,不料被那人只信手落了一子在星位上。只这出其不意的一子,竟然将白棋败局扳回,力挽狂澜。那盘她搁了已久的残局,不想竟这样轻易被他破了。
春晓心头一震,想不到这锦王殿下棋艺竟如此精湛。布局缜密、伏延千里,刚才的险胜不过是侥幸之举,自己当真小看他了。
前月里同她对弈摆下此局未决胜负的表兄惊澜此刻身在皇宫中,怕始料未及半途杀入一人一子就乱了这盘未下完的棋的胜负。
这局棋她已苦守了一月有余,没能等来澜表兄,却无意遇到另一位博弈高手。
棋逢对手反勾得春晓的心痒痒的,恨不得同此人一决高下。她回想今日的较量,却暗生了一丝感叹和疑惑。可惜了如此一位博弈高手竟然心术不正,她更疑心这下得一手好棋的锦王怎么会行事咄咄逼人不留后手?该不是暗藏奇招,只是自己未能斟破?
“这钦差可真是无理!”
“还是亲戚呢,六亲不认,看长公主殿下回府可能善罢甘休!”
“听说钦差锦王是皇上宠爱的皇子。”
“可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上都敬咱们长公主殿下如母,口口声声说,当年若没有长姐和驸马爷,就没有皇上今日的江山。”
丫鬟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怕是一场虚惊,有惊无险,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小姐,又在想念澜公子呢?”珊瑚轻声调笑道,惊得春晓猛地收回游散的深思,自嘲般地一笑,信口遮掩道:“我在看窗外的雀儿多嘴。”
“小姐……”珊瑚一声娇嗔,二人笑去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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