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枣寺在城外显圣山山腰处,是昙交昔日出家的地方。自昙交被余诏龙所召,杀了监寺从此入世还俗,坐了响龙堂第二把交椅,现止有僧众五人。
山岚晨雾聚散间,隐隐可窥见其一角,端的是个清幽僻远的修行所在。寅时鸣钟开静,申酉交替时鸣钟止静。晨钟暮鼓,日日往复。自落枣寺建成之日直到今天,历百余年从未间断。
唐州百姓早已习惯依钟声作息,每当钟声殷殷相送,悠悠而来,便知道到了时候,或出门耕作,或起火为炊。
而今天的晚钟,较之往日却多了一声。这是不寻常的信号,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不自觉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知道这是要出大事的意思,个个蹙眉缄口,呼儿引女,早早闭了门户。
日头还悬在西山未落,道上已不见行人。
昙交不知何时来的山脚小径,朝着落枣寺的方向合掌而跪。低声诵念往生经。一遍念完紧接着又是一遍,不知念了多久,此时的他嘴唇干裂,几丝暗红色血珠凝在嘴角,还没有流下就结成了痂。
半山的落枣寺此时也是庙门紧闭,昙交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丁兀早习惯了昙交这样的做派。每次但凡要杀人,都会来这落枣寺下诵经忏悔。自他叛离落枣寺,手上的血就没干过。昙交究竟杀了多少人,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这次陪他来这里,特地带了两个棉团塞住耳眼,此时正负手倚靠在一株老树下闭目养神。强忍着遮天怒火,只盼着这厮能早点结束表演,去干正事,掀了那与凤楼,好与自己的弟弟丁巳报仇。
自己的弟弟丁巳此刻伤重难愈,正在床上挣命。
而这一切,全是拜沈骈所赐!
三天前,姜步辰与石离去擒沈云龄,然而消息不慎走漏,被沈骈知晓。丁巳独自前去阻拦,没想到被沈骈打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沈云龄也在裴讷保护下得以周全,而响龙堂河与凤楼联手抗敌的计划也因此告吹。
满城风雨只在交睫之间,而昙交居然还有闲心在此悠悠诵经。
“走,该去与凤楼了。”
昙交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经过丁兀时说了一句,便自顾自下山去了。
丁兀呆了片刻,确信自己没听错,霍地抽出背上夺月钩,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三拐两拐来到渡口,早有十数人站在哪里等候。
“就这点人手?”丁兀看着眼前站着的十数名劲装汉子,大感失望:“与凤楼虽说人丁凋零,不复往日风光。但这点人手就去找茬,恐怕还是不够的吧。”
“够的。”昙交看着丁兀,露出久违的笑脸来:“沈骈此时正在揖月楼,自有余堂主亲自对付,我们打打下手,去与凤楼杀人可轻省差事,不甚费力。”
“揖月楼?沈老儿去哪里干嘛?”
“不去还想怎地,伤了你弟弟,怎么都要给个交代的。”
暮色四合,一行人没发出半点声响,依次进了三条大船,朝着泗州进发。
而此时的与凤楼下,一道人影正顺着墙头慢慢缒下。
“再放些,再放长些。”沈云龄压着嗓子低声道。
姜琢从里面听见,手臂上解开几匝,将绳子慢慢去放。
不一会,绳子那头一松,想来沈云龄已安稳落地。姜琢擦去额头汗水,从怀里摸索出一瓶药丸,细细倾了两颗,仰头吞下。
“好了,你拉吧。”姜琢扯了一下绳子,示意沈云龄可以拉了。话音刚落,只觉绳子被猛地一扯,人被带得差点撞在墙上,幸亏反应及时,双手撑了一下。
“太快啦,你拽慢点。”姜琢拍墙叫道。
没想到沈云龄听到更高兴了,一下一下扯得很是卖力。不一会,就把姜琢拉上了墙头。
两人一上一下,互望一眼,没说话,一起笑出声来。
“说好了,只陪你这一次。”
沈云龄笑道:“知道啦,你这么乖,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把你带坏。今晚爹爹出门去,师兄弟们又蠢笨得很,没人会发现的。”
姜琢撇了撇嘴,旋身跃下。
沈云龄本做好了扶的准备,没想到姜琢看着娇弱,这么高的墙落地却意外的平稳,甚至在这寂寂夜里,也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
“练成这样得吃多少苦啊。”沈云龄煞有介事地转着圈儿,演示一通姜琢落地的姿势。
姜琢作势来搡她,恼声道:“偏你没个正行。我也是被逼着学的,你以为我想么。”
沈云龄忙侧身躲过,怪笑着揶揄道:“还好爹爹心软,拗我不过,勉强打了个底就不强求再我练了。”
姜琢默然,停下手上动作。想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姜谦豫。自从那天带伤离开,已经两年多了。现在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若是还活着,过得好也不好?
沈云龄见姜琢沉默下来,知道自己无意间的言语勾动了她的思亲心绪,于是一把拽住她的手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大半夜搞得神神秘秘的。”
姜琢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任她拉着朝外走。
“去了你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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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衍很焦虑,师傅去揖月楼赴约,只带了裴讷同行。那余诏龙手下那几个没一人易于,更别说是去对方地盘,目下境况如何,完全捉摸不透。
小师妹更是不谙世事,一意胡来,眼下局势紧张,偏她一点都察觉不到。大半夜的还带着来历不明的女子翻墙出去,实在太不像话了。
那又能怎么办呢,谁叫我是大师兄,她小是师妹呢。
但要出事,我多担待着点,只要她一直这么快乐着,也挺好。
响龙堂,未必真有胆子和师傅翻脸。师傅的凤翾剑和余诏龙的隐芥云体真打起来,当在伯仲之间,再加上有裴讷在旁,纵然打起来不能取胜,脱身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念及此,郑衍甩头笑了一笑,从墙角走出来,看着沈云龄和姜琢渐渐消失在黑夜里。如往常一般,点了火把开始巡夜。
三进院子转了几圈,四周除了虫鸣,只剩下手上火把燃烧的些微声响。郑衍踏灭火把,捞在手里,准备回房安歇。
走没几步,想到小师妹不知几时才会回来,她本事稀松,翻墙总归不是办法,于是又折回身走到大门前,把门闩拔了,门偷偷透开一条小缝,自己则纵身上了墙头,就地打起坐来。
不知过了几时,隐隐听得脚步声靠近,郑衍惊觉,睁开眼去时,门前并无半个人影,四周也是静悄悄的。
不对劲,虫鸣的聒噪声停下来了。
意识到有古怪,郑衍强打起精神,压低身形,仔细搜寻。
“你是在找我吗。”一道平静到不掺杂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衍闻声大惊,不及回头,本能般猛地撞下墙头,朝地上滚去。饶是反应如此快,身后那人好似早就料准郑衍会翻身下墙,阴影里一只手早已追出。
好在郑衍有了防备,听到风声袭来,忙用剑鞘遮掩了一下,那只阴影里的手被阻了一下,擦着郑衍的喉咙划过。
那人一击便收,见郑衍猫一般直窜下去,淡淡“嗯”了一声,有些许讶异,更像是赞许。
郑衍只觉喉头掠过一丝凉意,想要张嘴发声示警,哪知喉咙好似火烧一样灼痛起来,只能勉强发出不明意味的嗬嗬声。
郑衍心中吃惊不小,急伸手摸时,颈下竟还是一片冰凉。骈指急点,封了颈部和胸口的几处穴道,防止对方这种古怪的的真气窜入天灵和心脉。
收摄心神,郑衍知道自己铁定走不掉了。自封筋脉,本身的功力肯定要打上几折。如果此时心境再乱,断无生理。
只能拔剑。
乌云飘过,透出被遮挡了许久的月亮来。墙上现出一个光头人影,依稀的月亮还是在他脑门勾勒出一弯白色弧线。
是个和尚。
郑衍不用猜,就知道这人肯定是响龙堂地位仅次于余诏龙的昙交。
“昙兄,能对付么。要不要兄弟代你宰了这厮。”
大门忽然从内打开,丁兀走了出来,看了眼目前形势,笑着问道。
“无妨,你自去办你的事。凤翾剑的奥妙,小僧早就想请教了,只是一直碍于门户之见,一直未偿此愿。今夜难得,正要了了这幢夙愿。”
丁兀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恨恨道:“尽兴些,别让他死得太早。”说罢转身一挥手,暗处窜出十数名黑衣汉子。其中一人用火石点了火把,其余众人拥上去过了火,又迅速散开,一间一间搜寻起来。
郑衍见状很是焦急,苦于不能言语,心思急转,忽地抬脚,把一块石子踢向昙交。
昙交嘿嘿一笑,脑袋侧向一边,轻松避过。
就在这一瞬间,郑衍抓住机会,跑到路边一株半尺粗细的松树下,用尽力气一掌拍在树上只听“咔咔”几声闷响,那树自着掌处慢慢断裂。谁知松树木质坚韧,层叠勾嵌的树芯竟撑住了沉重的上半截,歪在一边吱呀作响。
郑衍心中更添焦躁,正想再出一掌打断树干,发出声响警示楼内众人。可昙交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早已和身扑来。一连几掌拍到,郑衍不得不挥剑挡住。
“你知道我最怕谁么?”昙交一边出掌,一边问道。见郑衍不出声,笑着继续道:“我倒忘了,你中了我的剥色法,这时候还说不出话。”
郑衍遭逢大敌,半分也不敢大意,所以一心只在剑法施展,并不十分关心昙交说了什么。凤翾剑施展开来,果然开合有度,飘逸非常。
昙交有心乱敌,于是继续道:“我最怕的人,就是你那早已死掉大师兄,那个号称泗州雏凤的沈云年。要是他还在,现在的唐泗两州,只怕得是另一番景象。”
说话间,二人又拼了数招。昙交的功夫古怪,一抬手就废了郑衍的喉咙,所以郑衍并不敢硬接昙交的掌势,只好腾挪遮掩,寻隙攻出几招。直到听到沈云年的名字,终于露出愤怒神色,发出一声嘶哑沉闷的怒吼,全力施展开凤翾剑,把昙交牢牢罩在剑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