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地狭物匮,仍不乏英才,出类拔萃者,当属会哀大师。期年一会,余润半生。
------姜琢《窥梦楼小纪》
余下十几天时间,总算平淡无事,刁升斗带着蒙敖回了嘉澍别院,与众人介绍一遍,托付了几句就独自回了镇上,楚怜蓑则从镇上接回寄养的小狗,带着回了家,托人给父亲送去信笺详述经过,又火急火燎赶了回来,还带来了一众家仆婢女,照顾众人衣食起居。姜谦豫除了养伤,闲来便带着蒙敖和楚怜蓑去后院练功。姜琢一个女孩子不想参与,闷在房间里,只是偶尔会到院中呆呆看鱼,一看就是一整天。
今年清明在二月十五,恰恰也是花朝节的日子。往日在京城时节,姜琢总要邀上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一齐扑蝶踏青,同游花市。晏晏笑语犹在耳畔,而今困在这破落小镇,再无人能倾诉心事,不觉添了几分落寞。
姜琢掬一捧清泉,看鱼儿在掌心悠然游动。她十指瘦长,拢不紧,水顺着指缝不停流下,汇进鱼池。手掌里的水流得差不多尽了,鱼儿侧了身子,甩着尾巴挣扎。姜琢回过神,有些不忍,小心翼翼把它放回水里。
笃、笃、笃。
一串有节奏的敲门声。
楚怜蓑曾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把闲人打发干净了,这几天不会有人打扰,过了清明就可以平安出城。这敲门声倒叫安静了好几天的姜琢感到几分诧异。犹疑了一下,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有节奏的笃、笃、笃。
姜琢把鱼儿扶正,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沙弥,面色饥苦,衣裳单薄。右手托着个沉甸甸的包裹,单掌立在胸前,诺诺行了一礼。
“小师傅,外面风大,进来说话。”
那小和尚抬头,见是个高出自己半个脑袋的女孩,吓得一激灵,往后直缩。却被背后一只大手伸出,托住他脑袋,不让他往后再缩。小和尚只得僵在原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伸手的是一名枯瘦干瘪的老僧,垂着眉眼,瞧不出年纪。他伸手的动作很慢,但好似铁一般坚定,难以撼动。姜琢在京城算是见过不少高手,眼界绝不算差。但是这样的慢且韧的气度绝没见过。只这一眼就知道,这老和尚武修为出奇的高。不由添了一分恭谨,合十施礼道:“大师,信女有礼了。”
老和尚牵动嘴角,好不容易挤出一副笑容,“小姑娘,代为通传一声,苦行僧会哀,有事求见乐座天。”
会哀。
会哀这名字姜琢可是早有耳闻,相传这和尚初时只是个不第举子,落地后心灰意冷,参研三宝,自悟出家。因为是自度僧,会哀不在佛箓,不属任何佛家庭院,所以一直都是山野间行走,从不挂搭。世人多称之为野僧。此僧向以天下为念。曾说过凡天下苍生,所求无它,唯身上衣与口中食,所以合衣食为一哀字,法名便是会哀。
姜琢不敢怠慢,告个罪进后院通报去了。
“会哀?”姜谦豫苦着脸笑道,“没钓着暗里鬼蜮,反勾着个金身大佛。也罢,你们两个后生也别干练,错过这等天下奇人,不长长眼界可惜了。”
楚怜蓑与蒙敖忙撤了架子,把衣容稍稍整理一番跟在姜谦豫身后迎出去。
姜琢也跟在后头,没想到姜谦豫突然拦下她,附耳说道:“这和尚机锋厉害,我可能斗他不过,你快去请刁先生过来一趟。”
姜琢会意,当先走在前面,把会哀师徒让进别院,奉上茶水。自己则寻个空溜了出去。
走不过三五里,远远瞧见刁升斗挎个破旗,哼着不知什么调儿。一颠一颠走上山来。
“刁先生!”
姜琢站上一块大石头,用力挥着手。刁升斗远远看见,略略顿了一下,加急脚步赶了上来。
“贤侄女气色不错,有空出来踏青。”
“不是这个,我爹叫一个老和尚缠上了,怕脱不开身,叫我来找你解围呢。”
刁升斗把脸一拉:“和尚?不成不成,我师傅是个道士,最不喜和尚。你爹想拉我垫背,嘿嘿,可惜这交道我也不想打。再说你爹本事那么大,怎会怕一个老和尚。”当下更不停留,直接扭头就朝山下走去。
“哎!先生别走啊,那和尚说知骨相,通四柱,正拉着爹爹算命呢。要不爹爹干嘛非要我来找你。”
刁升斗停下脚步,猛地回头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
“没诓我?”
“我哪敢啊。”
“抢我生意,那我可得会会了,也偷你要是敢骗我,哼!”刁升斗伸出左手,在姜琢面前捏成拳头,晃了一晃,转过头朝嘉澍别院走去。姜琢跟在后头,替他接过旗杆扛着,弄得他好不舒坦。
嘉澍别院,左厢房。
“可大小,遁阴阳,善变化。乘时而起,因风而飞。威势无匹,天下生灵,见者无不宾服。施主知此为何物?”
姜谦豫恭恭敬敬陪坐在会哀对面,回道:“大师所说,是龙无疑了。”
“龙乃鳞虫之长,五类中,除开倮虫,羽毛鳞甲莫不以化龙为第一。然景从者虽众,得道者寥寥。何也?”
“人人得道,则仙不足贵。个个化龙,则龙不足奇。未经天道锻炼,妄求神通必成大祸。”
“施主是有大慧之人,可称人中龙凤。确是如此,天秉恒常,故生天雷天劫以均之。化龙于山则天雷落于山,化龙于水则天劫生于水。一方生灵,俱遭横祸,不得幸免。”
“大师这是在说我便是那渡劫之龙,是武州的灾源祸水。可惜眼下情形,姜某也是困于浅水,早已走不脱,若让武州城百姓因此而遭横祸,也非本心。”
会哀笑道:“风云俱在,龙能因之而升腾变化,岂会为群虾所困。”
姜谦豫喝了口茶,杯子端在手里没有放下。
“姜某身负数重孽业,若能轻易脱身俗尘,于世人却是个坏坏榜样。究竟如何,有劳大师教我。”
会哀叹了口气道:“好口才,我与你说合,你却来将我。你心中有此大义,非我所能撼动。罢了,略尽人事而已。既然说不动施主,徒留无益,告辞了。”
姜谦豫见会哀起身,歉然一笑,也不多挽留,招手让楚怜蓑送送。
会哀摆摆手,示意无需相送,牵着小和尚的手,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开口道:“世道人心,都已经够坏了,老和尚无力改变施主心意,但还有一事相求。”
“大师但说无妨,若能做到,必不推辞。”
“适才见到令千金,便知她有极好的资质。老和尚希望施主不要让她踏入武学一途,安静做个常人,也许可以太平一生。”
“大师果然慧眼,琢儿天赋之高,我岂不知。可惜她只爱些诗文酬和,不爱舞刀弄剑。这一点,我也是很欣慰的。”
“原是老和尚多嘴了,告辞。”
一只手抵在门框,挡住了会哀的去路。原来是刁升斗赶来了。
“你这和尚不安好心,明明知道世道纷乱,还不让琢儿学点自保功夫,莫不是一早就想好了,打算抢了琢儿,给你这乖乖徒弟找媳妇?”
那小和尚听见,羞得满脸通红,把脸埋在会哀腰间,移动也不敢动,只盼快些离开。
“这位是……”
“听好了,我乃武州火居,相术无双刁升斗。”
道士分出家在家,出家道士住观修行,男乾女坤,皆是素食。而在家修持的道士又称火居,不拘饮食,亦可娶妻生子。都是受箓的在册道士。
“原来是刁道友,佛道分说,本就是异路同归,贫僧幸会。”
会哀笑着施礼。
“理不辨不明,还请大师说清楚些,为何琢儿天资高,偏偏不能习武。”刁升斗继续追问。
老和尚不以为忤,笑着答道:“你我俱是修行之人,道友有惑,贫僧自当解之。须知这天地间的道理,越到高处,越是简单,便如佛道两家,虽修持方法各异,但殊途同归,是也不是。”
“这话倒是不假。”
“正是如此,道理初时纷繁难辨,越往后越简单。所以天资卓绝者往往能在入门时占得先机,辨机析理,无有不中。时日一久,便可得一套自己的修行法门,以此为钥,可几于道。”
姜谦豫拽过姜琢,轻声说道:“会哀大师说话,你要仔细听着,不要错过。”姜琢暗暗点头,坐在父亲边上看两人辩论。
刁升斗抗声道:“果如大师所言,那琢儿天纵之才,习武大可强于常人,为何偏偏又不能习武?”
“不是不能,是绝不能。”会哀看了一眼姜琢,语重心长道“习武对于常人或许有益,但对于她,却是大大的有害而无益。强求于此,轻者疯癫,重者性命不保。”
“你这和尚只会妄语,所谓天才,乃天赋之能。天予不取,是悖天道而逆驰,你我都是求道之人,怎能出此悖逆之言!”
会哀摇摇头,“道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资质出常者大可放心求道,半点不虚。但她这样的反是例外。天资便如金刚斧,山林中无往不利,能斫合抱之木,能开千斤之石。渐次上山,可几于顶。山石草木,俱是假合浊物,自然无往而不胜。可道不可名状,山顶无物可斫,徒有利器无处施展。常人或回头,或困守。而禀天资者一路坦荡,仗着利器全无阻碍。到此所仗利器反成废物。当如何?”
刁升斗仍不死心,说道:“到得山顶已是人间顶点,纵使不再寸进也足够了。”
“刁道友,应该读过贵派祖师庄周的逍遥游吧。”
刁升斗不明何意,默默点头。
“鲲鹏得逍遥否?”
刁升斗答道:“因风而起,未得。”
“正是,扶摇九万里,全因天地有风。试想若是到得高处,天地无风,鲲鹏当如何逍遥?”
刁升斗被他驳得发作不得,说道:“若世人都做此想,那世间再无人可得道。你我修行所为者何?”
“我为鲲鹏之论,而你还在做池鱼之辩。罢了,罢了。”老和尚笑了笑,拨开刁升斗的手,带着徒弟远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