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日,尚林苑中团花簇锦,丝竹缭绕。
一众贵女个个衣香鬓影,手持鲜花兰草流连在浅溪河畔,此处高山流水,青原连绵,能在这般心旷神怡的地方袚禊洗尘,消灾解厄,确实松爽惬意。
有女娘悄悄地脱去鞋袜,光着白嫩的小脚踩了踩溪水,她与同伴挤眉弄眼地打着耳语,同伴羞红了脸,用手中兰草频频打在好友的身上。
萧明月与陆九莹也在同行当中,她们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年婕瑜主动到院中相邀,叫人不好拂意。三人来到林夫人选定的地点祓除畔浴,折了艾草点面也算是参与了祭礼。
年婕瑜在经过一处不平之地时,主动搀扶了陆九莹:“翁主小心。”
陆九莹谢过她的好意,也回手牵了牵。
年婕瑜顿感与陆九莹的关系更为亲切了些,她说道:“我家中没有姊妹,幼时跟着傅母,长大与女婢相处,但时常都是独自一人,若不是入尚林选妃,或许没有这般机会能在田野间游玩。”
“婕瑜妹妹生于书香门第,常年与诗书春秋为伴,自是能在其间寻到趣意,那也是一种快乐。”
陆九莹体贴地唤了声妹妹,若换作以前年婕瑜从不将这种话听进耳中,但是此情此景她能感受出对方的慰藉,心中不免生出暖意。
两个娘子携手走在河畔,看着波光潋滟,青柳如丝,别有一番意境。
“要是姩翁主能一道来,便好了。”年婕瑜说。
陆九莹回她:“她不来许是做了考量。”
年婕瑜望了望对面的人群,赞同地点了点头。
***
贵女们对陆姩未受教习却通过考校颇有异议,可她们又不敢指责,谁不惧怕长明王与镇北侯的威望呢?由此一来,通过考校的陆九莹与年婕瑜便受下了这些羡慕嫉妒的白眼。
先前有人故意揶揄她二人清高,不屑同流,陆九莹和年婕瑜都没有表态,一个忍让,一个无视,两个钢筋铁骨倒也能受得住流言蜚语。故而河畔洗礼,她们很识趣地与众人分开,不愿增添龃龉。
彼时萧明月走在后头,经过浅溪时,她弯腰捡了一颗石子放在手中。
几人临至田埂即将上岸,只听后方扑通一声响,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陆九莹回头望见柳文嫣不知为何跌入了水中,她正吐着水,伸长胳膊往岸边扑腾,待站稳脚跟后怒不可遏地冲人群嘶喊:“谁啊!谁推我的!”
陆玥站在岸边早已笑疯,她将手中的香花扔到水中:“你还真要在此沐浴呢,喏,给你好生泡泡。”
“陆玥!你是不是找死!”
柳文嫣提着曲裙一身狼狈地上了岸,昨日精心挑选的美服还有今早梳的妆发全都毁于一旦,她顾不得仪礼扑身上前,揪住陆玥的发髻便往水里拽去,陆玥岂能让这个蛮女得逞,反掐对方的胳膊便是一咬。
眼见二人真的动起手来,两派相劝无果后加入战队,一番争论不休谁也不让谁。
年婕瑜这辈子没有见过女娘行为如此粗鲁,她避开眼睛不瞧,唯恐脏了双目。
陆九莹自是不会上前劝架,她去寻落在后头的萧明月,彼时萧明月握着一支青艾慢悠悠的走着,见阿姊看她便咧嘴笑了笑。
陆九莹暗暗一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快些。
***
三雍宫申时开宴,贵女们袚禊之后便提前入苑,于茂林中再行流觞曲水,共享雅事。
萧明月、陆九莹还有年婕瑜和她的女婢四人寻到一处静谧的亭下,刚入座便有官婢煮茶,还体贴地端来几盘甜饼。
亭中摆有博戏棋盘,年婕瑜起了兴致要与陆九莹一搏,陆九莹应了一局落败,后换萧明月对战,又连输两局。
年婕瑜颔首一笑:“献丑了。”
萧明月赞许说道:“娘子棋高一筹,我与九翁主联手只怕都不是娘子的对手。”
“三局皆得你们谦让,我赢得有愧。”
年婕瑜端起茶杯去敬陆九莹,陆九莹也举杯回敬,几人交谈间突然闻得几声大笑,笑声是从河岸对面传来。
亭外茂林葱郁,还有帷幔、屏风遮挡,故而两岸都瞧不清对方模样。那阵笑声过后,隐约听着有人念出:“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哈哈,美人可是落汤美人,香娇玉嫩,丰肌弱骨……”
“那胸那腰骨……摸上是何滋味……”
萧明月这边亭下全是女子,听着断断续续的狂语全都臊红了脸。伺候的官婢脸红更甚,明明与她无关,还要俯身认错:“这厢扰了娘子们清静,请责罚奴婢吧。”
对岸的男子们应当是去了袚禊河畔,见着落水的柳文嫣和一众戏水的贵女们。可那条河是林夫人专门为贵女而设,为何男子肆意而行,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萧明月刚想寻问官婢,年婕瑜却道:“无妨。”
隔岸又传来女声,女声低沉温婉,听不真切说的什么,只闻适才要摸腰骨的男人念出一个人名:“……玉照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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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莹与年婕瑜霎时一愣,神情微动。
官婢自然听着了,她颔首急道:“奴婢不如领娘子们去花园瞧一瞧吧,那里的花开得极好……”
年婕瑜如释重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陆九莹随之起身,牵过萧明月的手快步离开亭中。行远的路上,萧明月借着树木错落的隙缝探了一眼,看见四五名男子合拥一名红衣女子。
“别看。”陆九莹忙拍了下她。
萧明月低声问:“对岸的人你们认识?”
陆九莹抿了抿唇,眼神示意不要问。
萧明月便禁了言。
***
亭中插曲过后,一行几人失了游玩兴致,看花是花看草是草,见着蝴蝶蜜蜂也觉得格外碍眼。时辰将近,她们沿着神君殿外的长廊前往今日宴前要举行傩舞的场地。
这里建有几座红瓦殿宇,还有一座比鸿博苑楼阙稍矮的高台,高台下方是一片长势喜人的青苗。楼阙高台与青苗田地虽然离得近,但中间有道八字型纵流,河水源自长安八水之系,亦与苑中水流相通。
祭祀的位置就在八字型纵流间显露出的一块梯形空地上,林夫人本来是要在祭天圜丘举行大礼,蔺仪卜出此地风水极佳,能解今年闰二月不祥之兆,故移到此处。观看傩舞之后,百人飨宴安置在红瓦殿宇之中,众人若不想绕道青田和高台,只需乘坐船只片刻即达。
萧明月四人现在便要坐船去八字中间的梯形处,待祭祀结束再坐船回来参宴。几人来至河畔,见着众多精巧木船,她们挑了一只能承四人的小船,正要抬步便被人捷足先登。
***
一个梳着环髻,身着浅衣的女婢径直挤过年婕瑜,扶着面覆薄纱的红衣娘子入了船厢。年婕瑜的女婢很是不满,出声争辩:“这是我们先找的船,你们怎么能抢呢?”
女婢伺候红衣娘子坐在里头,外面还有一个婢子没上船,她立身说道:“放肆,殿下面前休得无礼。”
年婕瑜听着这声殿下,连忙拉住自家女婢,遂而朝船厢行了女礼。陆九莹亦是如此,她与萧明月退至后方,颔首见礼。
船厢中的红衣娘子抬眸看了看,见着年婕瑜貌美便多问了句:“你是哪家娘子?”
女子一出声,萧明月凭借敏锐的耳力听出此人便是适才曲水流觞的那位女子,她竟然是公主。
年婕瑜柔声回道:“太傅之女,年婕瑜。”
“哦,原是太傅家的娘子。”玉照公主听着年婕瑜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悦耳,心情大好,她坐在厢内抚弄着鬓角,娇媚的凤眼抬了抬,“幸会。”
年婕瑜亦道了声幸会。
此时玉照的目光落在年婕瑜身后,陆九莹虽是颔首垂眸,可皮肤比常人白皙,着实显眼。玉照眉间微蹙,问道:“后面那位娘子,又是谁家的?”
陆九莹被公主提问只能错身站出,她甫一露面,玉照见着那抹绝色容颜便沉了沉目光。
“我是陆九莹。”
玉照听其嗓音动人,不耐复问:“哪家的?”可话出口后猛地反应过来此人为陆姓,她霍然起身,出了船厢盯着陆九莹,“你说你叫什么?”
陆九莹又说了遍自己的名字。
玉照双手交叠于腹,一袭红裙坠坠,她发出轻笑:“陆九莹,你可是林义王府的陆九莹?”
陆九莹始终垂眸,未敢直视。
“一个罪臣之后,也敢来参与七皇子选妃,我是该夸你胆大气盛,还是赞你厚颜无耻呢。”玉照此时摘了覆面薄纱,漏出一抹脂粉妆就的浓颜,“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九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魏后有两位公主,她只知大公主叫华韶,二公主叫玉照,但从未见过公主们的模样。此时她即便知晓面前公主是哪一位,也当不知,因为一旦说出名讳,适才曲水流觞之事便很难隐瞒。
年婕瑜为陆九莹捏了一把汗,见她摇头这才松心。
“我是陆玉照,可抬头看我。”
公主发话,陆九莹只能应承,她抬起头来与玉照目光交视。
陆九莹如清水芙蓉,粉妆玉琢,玉照一比相形失色,即便浓妆艳抹也修饰不了平庸的相貌,好在她有一双娇媚的双眸,只可惜那不是用于与娘子比美的。
“那年我母后赦免你的罪,倒助了你今日攀龙附凤的美梦,陆九莹,你该感恩我母后,若没有她,你早就一道与那些逆贼死无葬身之地。”
陆九莹面对旁人讥讽早已习惯,只是此人是玉照而有所不同,她不能驳话更不能无视,只得又行一礼:“皇后大恩,九莹铭记在心,再生之德无以为报,今日得见玉照公主是九莹的福分,九莹在此拜谢。”
玉照闻言轻蔑笑之,眉梢微抬:“一声谢谢便能换得一命,九翁主当这皇家与我母后是外头市井小民,说一句好道一声谢便能了事吗?”
陆九莹凝眸看向玉照,沉声问着:“九莹愚钝,不知公主何意。”
玉照捏着几缕青丝,抿了抿红唇:“怎么说你也得磕三个头吧,我父皇母后,还有广灵王叔父,当年为了你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你向我磕头,我替你传意,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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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照要陆九莹给她磕头,分明有心刁难,一旁的萧明月如何能让,可年婕瑜身形一动,佯装退让实则挡下萧明月。年婕瑜负手在后,硬是拽着萧明月的衣裳不让动。
陆九莹神色未显,回了句:“公主说好,便好。”她提起曲裙,屈膝跪在玉照的面前,抬臂齐眉,“九莹谢过圣上、皇后、广灵王恩德。”说罢磕了三个头。
玉照居高临下地瞧着陆九莹,觉得此女柔弱可欺,不堪大用,故而空有一副美妙容颜又有什么用,这般低贱哪能比得上自己公主的身份。
玉照端得一副贤淑之相,抬了抬手:“起身吧。”
“谢公主。”
玉照心中欢愉,折辱陆九莹磕了三个头后还不觉畅快,又道:“今日贵女观礼要渡此河,我瞧这木船数量不够,九翁主如此通情达理,不如游水渡河吧。”
此刻陆九莹眉眼动了动,她绞着双手没有回话。
“如何啊,九翁主。”
玉照这般咄咄逼人,在场无人敢上前置喙,年婕瑜心疼陆九莹但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并不能挽救什么,故而忍下了。可萧明月忍不了,适才让陆九莹下跪已然挑战她的底线,现在又要游水渡河,她便是拼了命也绝不让阿姊受这等折辱。
萧明月一声“公主”开口,却被另一声同时压下。
***
陆姩带着贴身武婢及时出现,她高声唤了句公主,引得玉照侧眸。
陆姩一露面,玉照当即变了脸色。
她二人在宫中见过,彼时陆姩为魏后座上宾,眼下更是众人艳羡的“准七皇子妃”,玉照虽是公主,但她已经出阁建府嫁作人妇,真要论起地位来她倒不如陆姩有分量。
玉照面上挤出一抹笑来:“姩妹妹,又见面了。”
陆姩行了一礼,说道:“公主与我后入尚林,不知今日上巳之礼除了皇家祭祀,也是为贵女而备,渡河的船只原本就是紧着她们用的,想来这些细节侍从们未能及时告知于你。”
“是么,”玉照唇角上扬,“你的意思是她们可以乘坐,我倒是不行了。”
“当然不是,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委身小小的木船,我阿父多年前为圣上训练水兵的时候造了许多大船,眼下就有一只停在那边。”陆姩指了指,又道,“适才远远瞧见公主的身影便想诚邀一道乘船,公主可愿意?”
玉照得了陆姩的邀请,面上有光自不会拂意,她笑意吟吟地上前挽手:“上次在宫中你我二人未有机会闲叙,走,咱们上船说说话。”
陆姩温婉一笑:“我也正有此意。”
玉照不再管顾陆九莹,挽着陆姩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人就此解困。待人走远,萧明月连忙上前询问陆九莹:“没事吧?”
陆九莹垂下衣袖,轻轻掸去灰尘:“没事。”
年婕瑜一脸愧色地走到跟前:“九翁主,适才……”
“我都明白,公主尊贵,不可忤逆,更遑论她是魏后的亲生女,自是不同于旁人。”
萧明月此时心中愤愤,她道:“适才林中曲水河畔,可是她?”
“慎言!”出声制止的是年婕瑜,她急急说道,“玉照公主十五岁便嫁作人妇,你,你懂吗……”
萧明月怎会听不懂年婕瑜的言下之意,一个嫁作人妇的公主在河畔与多位郎君相拥戏耍,竟比那乡间野妇还要放荡,此等淫乱之事传出去,攸关的不仅是皇室颜面,还有她们这些目睹之人的性命。
萧明月将话咽了回去,沉了沉气。
***
几人敛平心绪,乘船渡河来到祭台之处。
祭台中央是青石铺就的大舞台,两侧为坡势梯田,梯田修了五层专用观礼。底层要侍婢留守,二三层可入贵女,四层多处搭有木篷,植以鲜花,五层修有角亭,角亭外以屏风掩饰,看不清内部真容。
萧明月本以为能随陆九莹左右,可祭台女官要分离主仆,贵女居上,奴婢皆守在底层。她挤在人群之中仰面望着,只见陆九莹和年婕瑜并未入二三层,而是被女官领到了第四层,那一层,恰有陆姩和玉照公主。
萧明月正要细探,转眼便见阿尔赫烈与水居、玄英、姜别离也入了四层,她连忙避开目光。待片刻再瞧,突然又一个熟人掠影而过,若是没有看错,那人应该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陆灏。
陆灏并没有入哪一层,他是从第五层的角亭中下来的,转至梯形坡处时便消失无影。彼时角亭外还站着两个男子,目送陆灏远离后方才入亭。
萧明月盯着其中一个男子的身形反复端详,怎么看起来像是与玉照公主同在曲水河畔的人呢?男子从侧面瞧着模样还算端正,小侯爷既然与他们相熟,那这二人也定是身份显贵,为何不一道观礼?随着浑厚的钟声响起,她才抽回思绪。
***
此时祭台中央涌出一群身披五色服的傩人,另有身着玄衣的几十名僮仆围在四周,他们摆出层层阵法。为首的傩人身姿夸张,面覆方相铜具,手举木剑,背系长弓,口中呼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一会仰天一会背地,大跳祈福避灾、逐疫驱鬼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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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天边彩霞成绮,清风拂面,可有些逼仄的情绪总能通过气息传递出来。
萧明月感官强烈,她观着傩人的步伐,一股莫名的不安缓缓伏上心头。因她自幼习武,更能清晰地辨明傩人足下每一步异动,在所有蓄力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候,祭舞突发巨变。
为首戴着方相面具的傩人突然从木剑中抽出一箭,拉开长弓搭在弦上,射向了陆九莹所在的四层。箭矢的目标是几位尊师的木篷,铁簇刺破纱幔,堪堪擦过阿尔赫烈的耳畔,射中了后面的玄英。
萧明月大惊,只见舞台上的几十个僮仆应声而上,拔掉手中木剑的外壳亮出铁刃,直接跃上四层。人群中先是传出几声惊呼,随即便是连绵不绝的呐喊,祭台周围的一队守军拔刀相迎,却被僮仆手起刀落,一招毙命。
祭祀中断,引发骚动。
萧明月所在的底层早已乱了套,侍婢们要么迎难而上去寻找主子,要么吓得择路逃命,她被裹挟其中,步步难行。
“阿姊!阿姊!”
萧明月在底下大喊,声音渐渐没于人潮喧嚣之中。她快速寻到空处,脚踏坡道跃然而上,原本可以直赴四层,岂料上空突然又闯出几个红衣人,齐齐劈刀而下,逼得她坠入了第二层。
萧明月摔在地上顺势一滚,待她看清眼前这几把刀时,霎时红了眼。
红衣人持的是弯刀。
这些弯刀……是杀了阿父商队的外族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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