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 虞青娘坐在地上, 一直哭到眼眶干涩, 滴不出泪来。
她的口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明知若是他活着, 不知会面对多少艰辛, 可她还是那么自私地希望他活着。
“夫人, 您起来吃点吧。”春兰在一旁劝道。
虞青娘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春兰,让门房准备马车,我们现在就去京府。”
“夫人...”
虞青娘稍微恢复了最初的神色, 眼里是春兰看不懂的坚定, 她如今脑海里只剩下那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 要替他拿回公道。
刘稳婆被苏宅的下人捆绑着架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 虞青娘则坐在前头的一辆, 日夜兼程地往京府行去。
一路上, 虞青娘根本不能睡着, 一闭眼便是她听了十几年的哭声,而害死她儿子的仇人, 竟然一直呆在她眼皮底下过了那么多年,她怎么能不怨。
春兰与虞青娘一道坐在马车里, 几睡几醒, 看到的虞氏都是面色苍白,不带表情的让人害怕。她与春梅一道来的时候还小,对以前的事知之不多,但厅里的话谁人听不明白,毕竟是这么大的事,她有些犹豫道,
“夫人,两位小姐都在京府,要不要去告诉两位小姐。”
虞青娘开口,声音沙哑,“等到了再说吧。
...
马车在四日后到达应天府的城南,当时已是半夜,苏家的宅院早已暗下了烛火。
虞青娘不知疲倦地直接走向苏明德平日住的中院,春兰从门房陆叔处提过一只烛盏,走在虞青娘的身侧。
门突然的被打开,苏明德从睡梦中惊醒,一道强光直照过来,让他心下一沉,差点以为是遭了贼。
“青娘,大晚上的,你干甚么!”苏明德探头确认,虽说眼前的人看起来容色憔悴,光下渗人,但的确是她,他才松了口气。
他心忖,难道是想通了,过来要去劝苏宓?
“老爷,”经过沿途几日的沉淀心情,虞青娘恢复了一些情绪,她缓缓道:“我来,是想为我的宬儿讨回公道。”
苏宬是虞青娘还怀着身孕时,苏明德替腹中的一双儿女取的名字,苏宓和苏宬,宓,安也,取义安静,宬则为古籍藏书之屋,寄希望于他专心学问,以后能步入官场。
苏明德听到‘宬’一字时,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苏宬是他平日里最不想提起,也是苏宅上下闭口不谈的人。若不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他也不会对苏宓那般厌恶。苏琦很好,甚至是他第一个儿子,但他却始终还是放不下苏宬。
苏明德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冷下去,“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他,你到底要讨什么公道。”
虞青娘以为她开口时定是会声嘶力竭,但原来不是,那些话仿佛有千金重,只能艰难地一点点地说出来。
“老爷,宬儿不是死在腹中,而是被稳婆,活活给,闷死的。”说完,她扶上边上的红木桌台,身上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才堪堪没有跌下。
“你再说一遍?!”苏明德拉过虞青娘的手腕,力道大的勒出了痕迹。
这几日本是过年节的好时候,但虞青娘自己回了江陵城,苏琦又一直因娶妻一时与他置气不肯回来,苏明德心里本就藏着一肚子气,此时听到此事,于他的情绪无疑是雪上加霜。
“老爷,稳婆就在外面,你可以唤她进来对质。”
苏明德穿着中衣,来不及披上棉袍,直接跑到外头,果然见一个妇人被人架着,他依稀记得刘稳婆的容貌,是她。
他恶狠狠地攥起妇人的前襟,将她从地上拖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
刘稳婆被突如其来的苏明德吓了一跳,她想挣脱开苏明德抓着她的手,但她后头还有家丁束缚,根本挣不开,只得哭着道:
“苏老爷,是赵姨娘,赵姨娘当初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把小少爷给掐死的。”
“婉娘?怎么会...”苏明德脸上的黑白不定,“证据呢!”
“老爷,当初赵姨娘和冯姆妈来找我,虽说是口述,但我也留个心眼,逼着她写了一张字据做我的护身符,这字据,我已经给了夫人了....”
“在我这。”
虞青娘被春兰扶着,从寝卧内走出,将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纸递到了苏明德手里。
苏明德展开一看,越往后,脸色越来越差。
就在这时,赵姨娘似是听了声响,从内院走过来,身上披裹着一件厚棉毯子,看到刘稳婆时,一脸茫然。
“老爷,这妇人是谁....好像有些眼熟?”赵姨娘一边说,一边看到苏明德的衣着单薄,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厚毯披到了苏明德身上,“老爷,您怎么不多穿一些,便是生意的事要紧,也不能这般不当心身子。”
及后,赵姨娘才看到了虞青娘,眼里的惊讶遮都遮不住,“夫人,这大半晚,您是方才来的?”
苏明德甩开赵姨娘的厚毯,反手拉住,朝着刘稳婆说道,“是不是她?!”
刘稳婆躲闪着眼神,点了点头。
虞青娘从第一眼看到赵姨娘,就已经在忍,但根本忍不了,她咬牙快步上前就是一巴掌,依旧不解恨,毫无顾忌地将赵氏推倒在地,脚直直往肚子上踩,冯姆妈见状,忙挡在赵姨娘身上,一边哭着道:“夫人,您到底是为了何事打我们姨娘,您总要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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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青娘双眼通红,“赵婉,你夜半时梦到我儿子,可会做噩梦!”
赵姨娘被冯姆妈护着并未受什么伤,她躺在地上,始终是一无所知的表情,“夫人,妾身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她继而转头看向苏明德,“老爷,到底是何事,妾身对您的好,您不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事,总要说清楚,教我死个明白。”
冯姆妈暗里使了个眼色,刘稳婆看到了,适时说道,“真的是她,就是她,我记得清楚,她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我掐死小少爷。”
苏明德皱眉,他记得稳婆方才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三十两么。”
刘稳婆立刻改口,“是三十两,我一时说错了。”
赵姨娘这下,仿佛是知道了事情大概,她被冯姆妈扶着起来,离虞青娘站的愈远,靠近苏明德道,
“老爷,妾身服侍您这些年,自问未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你们说的什么,关于嫡少爷的,我不知道。”
“夫人,若是你实在不愿我做那平妻,我便不做,但你这番冤枉我,我不认!便是打死我,我都不认!”
赵姨娘声泪俱下,是对着虞青娘说,却依旧是看向苏明德,那眼里无惧无畏,让苏明德突然生出了一丝怀疑,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且时机也的确太过巧合了。
虞青娘冷眼看着她做戏,“老爷,我要去报官,一命偿一命,”
赵姨娘梗着脖子喊道,“夫人您要报官便报官,我没做过就不怕,但我唯有一个要求。”
苏明德有些犹豫的接道,“什么要求?”
“是琦儿还未回来,我我想等他回来,我不知道夫人早不来晚不来,此时正好寻得了当年的稳婆是何意思,这里没人信我,大概也只有琦儿他才会信我。”
虞青娘乍一听到苏琦的名字,心里扯痛非常,就算赵姨娘偿命,苏宬都还不回来,可赵婉的儿子却好端端的活着,一想到这些,她的情绪便不能控制,
“凭何要等苏琦回来,他算什么!没有他,难道就不能送你去官府了么。”
虞青娘歇斯底里的样子让苏明德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知道虞氏以前的隐忍是为了苏娴姐妹,后来是不想家宅不宁,但如今要替她的儿子讨回公道,言语粗俗又如何。
然而越是如此,苏明德反而看不清,也越是生出其他的猜测。
他对虞青娘的感情,早已不知不觉在这几十年里渐渐转淡,为了苏娴苏宓,与她产生的争执慢慢磨光了他年轻时的爱意。
没有血缘的亲情,有时候最是脆弱的容易摇摆,他现在最在乎的,还是他唯一的儿子苏琦。
“青娘,等琦儿回来,查清楚了,我亲自去报官。”苏明德沉声道。
他终究还是只剩苏琦一个儿子,而赵婉是他儿子的生母,宬儿已经不在了,在一时的情绪激烈之后,他稳下了心神。
他不能让苏琦恨他。
苏明德不等虞青娘回答,就道:“把赵姨娘带回内院,不许再出门。”
“不行,老爷!人证物证俱在,为何还要等。”她彻夜赶来,便是想最快的将赵姨娘抓进牢狱,为何还要等。
“青娘,就当她真做了,也要等琦儿回来,教他知道了再处置。”
“不是当她——赵婉确实做了,你看到物证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那晚听到过的,是宬儿的哭声,你不信我,为什么现在还是不信我。”
虞青娘抬头对上苏明德视线,容色愈发惨淡地说道,“老爷,如果苏琦求你,你还会送她去见官么。”
苏明德闻言,一时语塞。
虞青娘一下子就明白,营商之人,非利不往,她的宬儿已经没有了,苏琦便是他的命。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院外走去,他不肯报官,那就她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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