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宓从城南回来路上, 一直来回想着兰姨说的话。
她初初见到赵姨娘, 还以为她是为了苏珍的事而来, 但原来是为了平妻的身份。
而她竟然也成了苏明德要挟虞青娘的一个工具, 将娘逼回了江陵城。
现下想起来, 难怪之前每一次回信都要用好几日, 原来是信笺还要几经周转才到虞氏的手里。
苏宓回府便给虞青娘写了一封信, 直接寄到了江陵城的苏宅。
她满怀着心事,魂不守舍的,晚飨也没吃什么, 早早的沐浴完就躺上了床榻。
苏宓记得小时候,苏明德对虞青娘也是呵护备至的模样,再想起如今,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那么多, 如果当初活着的是她的弟弟而不是她,娘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
秦衍从净室回来, 褪下身上披着的绒氅, 露出里头月牙色的丝质绸衣, 身形修长, 鸦发逶迤。
门开阖之间, 秦衍身上带来的冷香被衾被下的一团所觉,她将软被上提, 只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额上的碎发有些凌乱。
秦衍注意到她的动作, 弯腰伸手扯住这边的被角, 感受到对面一股小小拉力,他用劲一扯,被沿下移。
苏宓的鼻尖红红,眼睛紧闭着,然而那颤抖的睫羽还是能看的出她的欲盖弥彰。
“睁开。”
秦衍的语气算不上温柔,是他惯有的不容置疑,苏宓到底不敢不听话,缓慢的睁开双眼。
那形若桃花的眼睛,此时红彤彤的泛着水雾,眼底还有泪珠浅浅挂着,好似眨一下眼,就能带出零星的水花。
秦衍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拢眉沉声道:“是苏家的事让你难过了?”
从城南回来,她就安静了许多,可是区区苏家,能有什么事令她不高兴。
“没有,只是我娘回江陵城了。”
苏宓摇了摇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关于她零散的情绪,要怎么说的清楚,督主又怎么会喜欢听这些,所以她只能避重就轻地提了这句。
她说完往左侧挪了挪,眼睛顺势又埋到被子下头。
秦衍这次没有掀开,而是侧躺在她让出的那处,右手穿过被下,在她的眉头停住,指腹轻点了点,揉散她眉心的浅浅蹙起。
“苏宓,我不喜欢听琐事。”
被子下的那一团,闻言微微动了一下,秦衍没有理会,用着最平常的语气继续道:
“但关于你的,都不算是琐事。”
***
江陵城的苏宅内院,虞青娘收到苏宓的信笺时,脸上并未有更多的惊讶。
她回来江陵城,没及时告诉苏宓是不想她担忧,更是不想她将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苏明德提起平妻一事,她知道不过是想让她说服苏宓过继苏珍的孩子,毕竟按照明殷朝的规制,纵是在商贾之家,平妻的存在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她不信苏明德那么注重自己面子的人,是真心替赵姨娘争这个位置。
她回江陵城也只是不想再被苏明德不断催促去督主府,晾他一晾罢了。
所以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苏宓如此关心她,还是让她心头一暖,虞青娘将信收好,摆出白宣,提笔准备写信回京府,将这些利害关系说明白,好教宓儿放心。
突然寝卧门外传来一阵叩响声,是春兰的声音。
“夫人,夫人,门外有人来寻您!”
“是谁啊。”虞青娘觉得奇怪,苏明德不在,还有谁会来宅里找她。
“夫人,奴婢也不认得,她说是很久以前替您接生二小姐的稳婆。”
不知为何,虞青娘听到这句时,手不自觉一松,手上的白宣飘落在地。
“你让她去正厅等我。”
“是,夫人。”
***
虞青娘来到正厅,第一眼差点没认出刘稳婆。
她只比虞青娘大了几岁,记得那时还是长得周正的模样,此时却是满脸褶皱,皮肤黑黝,身上的棉服打的补丁都快看不出它本身的样子。
看她那搓手紧张的神态,应该已是站了一会儿。
“刘稳婆?”
“夫人啊,您可来了。”刘稳婆一看到虞青娘,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滋出来,跪在了地上,拖住虞青娘的脚。
虞青娘皱眉向后退了一步,还是没能甩开她。
“你对着我哭是作什么,不是举家搬迁去青州了么,怎的回来了?”
虞青娘看她的样子,定是家里遭了灾,问她讨些救命钱过日,谁知刘稳婆接下来的话,说的虞青娘心头一紧。
“老奴是来求夫人原谅,再不来,老奴就怕这命都没了。”
“你给我先把话说清楚。”
刘稳婆此时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抹掉眼泪道,“夫人,都是报应,老奴到了青州,我家那死老头子拐了我的钱就跑了,儿子也扔下我不理,连个孙子都不给我见,这都是报应啊......”
虞青娘心底长久以来深藏着的不安,在听到刘稳婆这些听似胡乱的絮絮叨叨时,变得愈加分明。
她的声音都在抖,“你说明白,到底要我原谅你什么。”
刘稳婆咽了口唾沫,提了好几次气,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整,语气中带着害怕与紧张,更像是梗着脖子逼着自己说出。
“夫人,当初,当初是赵姨娘要我,一出生就将您的孩子闷死。”
“小少爷出来的时候,还是鲜活鲜活的,我就为了那五十两。我,”刘稳婆狠狠地打自己的巴掌,“我不是人,我活该有这个报应。”
“夫人啊,我求求你做个法事吧,就让小少爷好好地走。”
“夫人,我是听命办事的,我求求你让小少爷去找赵姨娘,不要再来找我。”
虞青娘从她讲第一句话时,手就揪上了刘稳婆的衣领,张着口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的全身都在抖,最后直接瘫坐在地上,任由春兰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唯有抓着稳婆衣领的手,攥的死紧,看的一旁的春兰都哭了,虞青娘却没有哭。
就这般,虞青娘扯着刘稳婆一直坐在地上坐到了入夜,那漆黑浓重的夜色,和没有上烛火的厅堂,她想起这些年来每一个听到她儿子哭声的夜晚,她无数次在梦里看不清的那小小身影,瑟缩在不知何处的冰冷的角落。她的眼泪终于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流淌,一开始是低声的悲涕,后来是沾湿前襟的泪水潸然,最后,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虞青娘揪着刘稳婆的手已然麻木,她双眼空洞,近乎于癫狂之前的最后一丝平静,声音沙哑地对稳婆说了这许久之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不卖了他,你们为什么不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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