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读完圣旨, 亲自上前, 虚扶着刘莹起身。
他感叹道:“十余年前,小臣与广陵侯同在咸阳为官, 为陛下返乡宫女晓谕新政之事出力。当时彼此参详教案、订立规则的一幕幕,还宛如昨日。如今小臣忝居博士仆射一职, 奉陛下之命,有幸来此, 再见广陵侯风采,真是自惭形秽。”
十余年前, 当刘萤还只是一位貌美宫女之时,因识文断字, 得胡亥青眼, 得以与博士叔孙通一同,教导众返乡宫女识字读书、记诵新政。
那时候的叔孙通见了刘萤,还会小鹿乱撞,拼命发散魅力;又与宫女中貌美者,鱼雁传书, 缠绵暧昧。
刘萤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 只一心想着要把陛下吩咐的差事办好,也曾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而难以入眠, 也曾为了千头万绪的琐事儿无名火起。
听叔孙通提到过去, 刘萤恍惚一笑, 如今看去, 就连那时的烦恼都显得轻快有趣起来。
年轻的时光是多么简单又纯粹呐。
那时候的她,只要做好手头的事儿便是了,最大的苦恼也不过就是对陛下那一点无处安放的恋慕之心。
现在么……
刘萤抚着圣旨上最后一句,“刘夫人城”“广陵侯城”“胭脂城”,轻声道:“依叔孙仆射看来,本侯该选哪个名字才最合宜呢?”
叔孙通笑道:“这三个名字,都是陛下花了心思的。这‘刘夫人城’呢,是彰显得您姓名,如果您想改作‘刘萤城’,陛下也一样会答应,只写在旨意里,未曾直呼您的名字。若是‘广陵侯城’,则是彰显您在大秦的地位,更是告知天下,您当初广陵侯救驾的英勇事迹。陛下说了,大秦能光复,少不了广陵侯您这一份力。”
刘萤垂眸细看,一言未发。
叔孙通觑着她神色,又道:“至于这‘胭脂城’,‘胭脂’与匈奴单于妻子的‘阏氏’同音……”他语音里加了几分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道:“陛下曾说,广陵侯您主动入胡,五年卧薪尝胆,固然英雄忠勇,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五年的经历,在您是割舍不去的,况且又有子拓曼,也许……也许您会想要以此名来祭奠。”
自龙城伏击冒顿开始,千里严寒中奔袭,不管是丈夫重伤独子重病之时,还是决定给冒顿下猛药之时,甚至于白日下令杀死冒顿长子稽粥之时,刘萤始终保持着镇定的内心与平静的表情。
哪怕是与她有过同生共死情谊的李甲、夏临渊等人都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或者说,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生离死别,也习以为常了秦人的忠诚英勇。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金光熠熠的圣旨上,晕染成一团模糊的湿痕。
叔孙通骇了一跳,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舔了舔嘴唇,低声道:“陛下又说,此城定名,愿千载无改。以‘胭脂’为名,则可使后来人皆知,城主为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倘若今后卷帙失散,恐怕连陛下身上都满是轶闻,更遑论广陵侯,倘使以讹传讹,淹没了这段故事,岂不可惜?”
叔孙通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脚尖,道:“这便是此三名的来源,小臣也不过转述陛下的话。当日陛下拟名之时,小臣曾在左右,服侍笔墨。如陛下所言,一切全凭广陵侯定夺——若是广陵侯想另择城名,也可。”
“不用另择了。”刘萤轻声道,指尖摩挲着湿冷的“胭脂城”三字,含泪笑道:“这个名字就很好。”
叔孙通忙道:“好,好,好。小臣这就上奏朝廷。”
刘萤呆了一呆,问道:“陛下安否?”
叔孙通忙又道:“陛下一切安好,只等您回去了!”
刘萤垂眸,泪盈于睫,却是抿紧了嘴唇,没有应要回去的话。
除了给刘萤的特殊旨意之外,朝廷这次派叔孙通前来,乃是与骠骑将军李甲商量撤兵一事的。
虽然有火|药|地|雷之利,又攻其不备,大秦与匈奴的战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骠骑将军李甲率领的先锋军队,更是直捣龙城,占据了匈奴的大本营。
然而千里奔袭,又顶着北地的酷寒,饶是早有准备,军中冻伤之人,也足有十之二三;而如今李甲等人远在龙城,战线拉长太过,后勤补给压力大增。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数万骏马,已经死伤过半,更不必提用来负重运输的牛。
攻打匈奴的战争,应该是“闪电战”,是为了惩戒,为了长久的和平;而不是为了侵占,为了野心与欲|望。
攻打容易,占领却难。
李甲在前线,最清楚这赫赫战功之下的巨大危险。
他原还担心陛下被战功迷惑,要他继续前行。
李甲道:“臣当然是听陛下的。那左贤王胡图着实老奸巨猾,逃跑之前烧毁了城内粮草,否则吃掉这波补给,我们也能缓一缓。”
叔孙通也松了口气,道:“行兵打仗,将军比小臣内行。”他示意李甲走到一旁,低声道:“还有一桩大棘手的事情,您这里可有征北将军蒙南的消息?”
李甲一愣,道:“征北将军蒙南不是跟着蒙盐大将军的主力军吗?”
叔孙通蹙眉道:“前番将军您在河城迎到了广陵侯,欲进攻龙城,蒙盐大将军得知后,便派了征北将军蒙南率军前去支援——他也往龙城来了。然而半途便没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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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南失踪了?”李甲想了想道:“他是从定襄郡出发的,从那里来龙城的话,唯一可能遇上的,就是匈奴右部溃败北撤的军队——然而既然是败军,应不至于对蒙南构成威胁。”
刘萤在旁听到,道:“恐怕是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
即使有指南车与向导,在这大草原上迷路,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李甲道:“蒙南自定襄郡而来,应该会经过卫将军灌婴的战区——灌婴将军怎么说?”
叔孙通叹气道:“说来也奇怪,竟似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蒙氏本就因上一辈的浩劫,人丁凋落,蒙南乃是蒙氏下一代唯一一人。
这次出兵匈奴,因将门出身,又有大将军蒙盐为叔父,陛下也是有意培养帝国下一代的将才,而蒙南自己也主动请缨,于是便让蒙南做了征北将军。与蒙南同样情况的,还有在李甲手下做都尉的苏离。这苏离乃是蒙氏旧部将领苏角的儿子。
这些都是胡亥为帝国培养的新一代将才。
此次大战,整体大获成功,杀冒顿、稽粥,李甲直捣龙城,朝廷收复长城以内全部失地不说,还将战线北推了近千里。
唯一遇到激烈抵抗的秦嘉军队,在左贤王胡图逃走之后,原匈奴左部也有秩序得撤退了。
如果说除了战争的损耗之外,唯一的失败,便是蒙南与他所率两万精锐的突然消失。
这两万精锐秦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漠北一般。
叔孙通叹气道:“既然那征北将军蒙南的确未曾抵达龙城,小臣便据实以报了。”
叔孙通在龙城盘桓了三日,便启程送刘萤与拓曼回秦。
李甲带兵殿后。
原本在冷兵器的时代,高大的城墙一向是很有用的防御工事。
然而随着火|药|地|雷等物的出现,爆破攻击之下,占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龙城内的补给,已经被左贤王胡图撤退前毁掉,那么李甲的部队驻扎在龙城,而朝廷又没有占领龙城的长久意愿与实力,那么便只能是给朝廷的后勤增加负担。
李甲带兵撤离龙城。
曾经胡人年末共聚,清点人口牲畜,祭祀天地日月之处,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
大秦收复了自北地郡以北,长城内的全部土地,更往西北推进,西至敦煌,北至居延泽,西北另置四郡,分别为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其中张掖郡,取其“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在东北,则置五原郡、朔方郡等地。
匈奴的大失败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因为冒顿与稽粥的死亡,匈奴陷入了短暂而剧烈的混乱之中。唯一还在的首领只有左贤王胡图,与冒顿其余还未成年的几个孩子。
左贤王胡图北撤,让出了龙城,并且召集了自己的部众,暂时避开了大秦的兵马。
马背上弯弓射箭的战争,胡人熟悉。
可是那冒着火光,炸开巨响,瞬时间叫人半死不活的“巫术”,实在不是胡人一时间能接受的。
左贤王胡图一直退到北海,才安定下来,清点人马,死亡数万人倒也罢了,最可怕的却是中了秦人“巫术”之后,少胳膊少腿,然而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又活下来了的那些人……
遍野的哀嚎声,就连见惯了厮杀的左贤王胡图都觉得心头战栗,夜夜不能安眠。
短时间之内,左贤王胡图应是不敢南犯了。
次年仲春时节,入胡近六年的广陵侯刘萤,终于归秦。
皇帝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亲迎。
这一日柔媚的春光,恰似十余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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