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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98 章
    胡亥带着夏临渊, 才出章台殿, 就遇上去而复返的蒙盐。

    胡亥笑道:“怎么?朕的大将军还有要务?”

    蒙盐瞥了一眼夏临渊,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胡亥了解蒙盐的性子, 通常来说,就是别人拿针戳他,都戳不出几句话来, 现在他主动返回来, 恐怕不是小事, 便道:“若是要紧事,跟朕里面说……”

    蒙盐低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臣的一点私事。”

    “哦?”胡亥低头翻着袖口,道:“那你在章台殿稍候, 等朕这趟出去回来, 再说不迟吧?”

    皇帝虽然问得和气,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已有拟定的行事日程。

    蒙盐道:“喏。”

    胡亥一点头去了。

    夏临渊追上来,小声道:“那蒙盐不会是要背后告臣的状吧?这陛下可得为小臣做主……”

    胡亥笑道:“这么说来,你还真做了什么值得被告的事儿?”

    “怎么可能!”夏临渊昂首挺胸,傲然道:“小臣清白良心、坦荡胸怀, 事无不可对人言!”后面这一句,是学得皇帝从前的口头语。

    胡亥被他逗得一乐, 敛容低声道:“那项氏子的事情,也跟谁都能说?”

    夏临渊立时蔫了, 委屈道:“这不是陛下要臣去办的么……”

    在君臣俩的闲聊声中, 马车停在了夏临渊的府邸门口。

    而项羽就囚禁在府中地牢里。

    当初为了造这地牢, 胡亥特意给夏临渊划了城西一大片土地作为府邸,对外则宣城是给抱鹤真人夜观星辰的处所。

    至于抱鹤真人究竟有没有夜观星辰,那谁会关心呢?

    夏临渊在前引路,先到了堂屋。

    仆从奉命领了夏临渊的义子来,那是一位只有三岁的男童。

    夏临渊低声道:“这就是那项氏子。”

    胡亥盯着那孩子——其实不用夏临渊开口,眼前这小男孩,虽然五官还没长开,可是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小项羽,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几分像。

    近看,那一双重瞳,宛如其父。

    胡亥点点头,道:“好生养着——咱们去瞧瞧你院中的宝贝。”

    穿过夏临渊掩人耳目、烟雾缭绕的炼丹室,开启二进院的两道铁门,才是僻静而又戒备森严的后院,正中的假山之下,就是关押项羽的地牢——也有重兵把守。

    夏临渊道:“每日早晨,臣会按照陛下所吩咐的,让项羽出来活动一番,但是戴着手铐脚镣,还有郎官把守。”又道:“陛下,您稍等,臣叫底下看守的人,先确保陛下安全。”

    胡亥盯着假山中心黑黢黢的入口出神,点头由夏临渊安排。

    假山底下的地牢,又是三重铁门层层隔断,项羽就关在最里面。

    这湿冷黑暗的地牢,叫胡亥想起从前在广陵府的遭遇。

    只不过那时候,胡亥是阶下囚,项羽是王者。

    十余载天翻地覆,再相见,俩人的位置已是掉了个儿。

    项羽独自坐在木板床上,面朝墙壁,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

    在郎官举着的火把照耀下,项羽和胡亥彼此看清了对方。

    在胡亥看来,项羽比他想象中的状况要好,没有太瘦,双眸也精神,如果不是半白了的头发,如果不是他戴着的手铐脚镣,眼前的项羽简直跟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并无不同。

    项羽也盯着胡亥,直盯到双目发涩,这才冷哼一声,道:“我当是为了什么,这么紧张得把我锁起来——原来你这胆小鼠辈!”

    夏临渊忙拦在两人之间,道:“陛下……”

    “无妨。”胡亥微微一笑,项羽肯开口——哪怕是骂他,那也比他拒绝交流要好。

    项羽眯眼盯着胡亥,似乎是越看越来气,闷哼一声,一跃而起扑过来,却听“吭啷”一声,人已经被拽倒在床边上。

    胡亥这才看清他手上的手镣脚铐由铁链连到墙上,凭人力是挣不脱的。

    “咳,”胡亥道:“夏临渊,你先下去,朕与项王单独说话。”

    “这……”

    “去。”

    一时地牢里只剩了项羽与胡亥两人。

    胡亥就站在离项羽最远的门边,徐徐开口道:“当初你乌江自刎,世人都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来,倒是唯有一个范增到江边祭祀过你。”

    项羽冷笑。

    胡亥又道:“你还记得钟离昧么?当初刘邦的反间计,使得你变相驱逐了这钟离昧。他逃到韩信那里,倒是心心念念着要反秦来着。”

    项羽冷笑道:“狗皇帝,见你爷爷落败,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来奚落你爷爷了?告诉你,爷爷我就算不用他俩,照样杀你一百回不嫌多!”

    “那是那是,”胡亥微笑道:“项王神勇,人尽皆知。不过朕不是来奚落你的,谁还没有错用过几个属下呢?”

    项羽想到蒙盐,勃然变色,似乎要扑上来。

    胡亥倚在门上,又道:“看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朕只是跟你说点心里话。朕虽然做了皇帝,然而又能跟谁说点心里话呢?只能是跟你这个‘死人’说。”

    项羽审视着大秦的狗皇帝,冷笑道:“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顿了顿,他又道:“我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淮水捉到你的时候,没有即刻就杀了你!”

    这的确是项羽平生之憾。

    当初的他实在是太自负了,以为胡亥已经是他囊中之物,早一日杀、晚一日杀,没甚区别,所以才冷眼看胡亥演戏,假作没有识破他的身份,要他受尽屈辱、丑态出尽,等船靠岸之后,再于十八路诸侯面前斩落这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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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亥微微一笑,没接这话茬,而是道:“朕听说,你乌江战败之前,曾对身边骑者说,这是天之罪,非战之罪——可有此事?”

    项羽道:“你是说要,西楚之败是我的错?”

    “不,我要说,这的确是天之罪。”胡亥诚恳道。

    项羽微愣。

    胡亥此来,可不是跟项羽闲聊天的,要打开一个人的心门,当然要用这人不反感的方式去接近。

    人这种生物,从来不喜欢给自己揽错误,自有的心理保护机制,会给自己找到一百条一万条开脱罪责的理由,使得自己的行为永远正义正确。

    你强按着一个人,要他认错,就算是你是他老子,搞不好也会闹出一场精神上的“弑父”来,如果这孩子没有“弑父”,那他就只能“自戕”——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你‘死’了之后,你的叔父项伯还有从兄等人,都裂土封侯了。”胡亥像是闲话家常般道:“虽然到乌江祭奠你的只有范增一人,但是朕知道,在江东之地,私下祭奠你的黔首,还有很多。他们祭奠你,像是祭奠自己的子侄,又像是祭祀神明。”

    项羽动容。他忽然一动,带得铁链脚铐叮当作响。

    “朕没有下禁令,可是你猜,江东唯一禁绝祭祀你的地方是哪里?”

    “哪里?”

    “便是你亲族的封地。”

    项羽默然。

    胡亥道:“项伯等人安享富贵,生怕被这些黔首的私下举动给毁了,所以禁绝了封地对你的祭祀。”

    项羽冷声道:“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胡亥叹了口气道:“项伯等人的态度,就叫朕今日不得不来见你一面。因为有个孩子,朕实在不知该交给何人了。”

    “孩子?”

    “当初你兵困垓下,突围而去,朕的人马收缴了你的余部,其中也包括你的数名姬妾。”

    项羽眯眼,脑海中忽然闪过满地血迹中的红衣女子。

    “其中一名姬妾已经有孕,六个月后因生育而死,诞下了一名男婴。”胡亥道:“朕虽然不是什么仁善之人,却也没有杀幼子的癖好。朕将这个孩子秘密养了下来,从前害怕是养错了,如今见他长开了,的确是你的模样,当是错不了——然而你的亲族如此做派,恐怕孩子送过去也长不大。”

    “朕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这亲父亲妥当。”

    项羽沉默片刻,冷笑道:“你说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孩子,他的母亲也不配做我的姬妾。我不会认的。”

    胡亥道:“要怎样才配做你的姬妾呢?像虞美人一样么?”

    “你!”

    “不用太感谢,朕的人帮你把虞姬安葬了。”

    项羽双目赤红,怒吼道:“滚!滚出去!”他挣得铁链绷紧,像是随时会断裂开。

    外面夏临渊听到响动,顾不得皇帝的交待,带了郎官抢进来。

    “滚!狗皇帝!没有这些狗奴才,你都不敢来见老子!”项羽发狂,似哭似笑,道:“你若是个男的,便跟老子真刀真枪来一场!”

    胡亥不跟他争论,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平静道:“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叫夏临渊告诉朕。”

    “滚!”

    落了两层铁门,胡亥和夏临渊还能听到里面项羽的鬼哭狼嚎之声、夹杂着对皇帝的咒骂。

    胡亥侧耳听了听,耸肩笑道:“中气十足,看来身体素质还在。”

    夏临渊恨不能堵住耳朵,半响,问道:“陛下,您都不生气么?”

    “生气?”

    “是啊,就臣今日所见,先是涉间那等咆哮于朝堂之上,又有项羽咒骂在后,若是臣,都气死又气活两回了!臣非得骂回来不可!”夏临渊瞅着胡亥,真心好奇,道:“陛下,您是真的不生气么?”

    “你还知道涉间是咆哮于朝堂之上,那你又是什么?”胡亥睨了夏临渊一眼,把他看得低下头去,想了想,又道:“朕是真的不生气。在别的地方,有一位皇帝,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每日晨起对自己说:朕将遇到好管闲事之人、忘恩负义之人、狂妄无礼之人、欺诈之人、嫉妒之人、孤傲之人。”

    胡亥道:“朕只要这么一想,就很难生气了。”

    夏临渊奇道:“别的地方的皇帝?哪里?”

    胡亥微微一笑,这却不好告诉夏临渊。

    这位大名鼎鼎的古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乐可还要三四百年才出生呢。

    夏临渊见皇帝这反应,就知道肯定问不出来了,转头又去想这句话,念叨了一遍,忽然问道:“那臣算是里面哪种人呢?”

    “你吧……你就属于……”

    夏临渊眼巴巴等着皇帝的评价。

    “……眼睛特别大的那种人。”胡亥忽然福至心灵,指着夏临渊笑得发颤,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夏大眼子!”

    夏临渊:很气!把皇帝说的那段话念上一百遍,还是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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