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留在家中,不必跟朕回宫了。”胡亥止住了夏临渊想要跟随的脚步。
夏临渊有点不乐意, 但是已经快要入夜了, 他也不能强行跟着皇帝回宫, 只再三叮嘱道:“陛下, 若是那蒙盐背后告臣的状, 您可一定不能被他迷惑了!”
胡亥哭笑不得, 瞅着夏临渊看了半晌, 叹道:“你这过得真是神仙日子——活着最大的担忧, 就是怕同僚告黑状。”
夏临渊没太听明白这到底是是夸他还是骂他, 索性也不去深究,笑道:“臣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自然该过神仙日子。”
君臣二人暂且别过。
胡亥回宫, 入了章台殿,坐定稍微吃了点东西, 才道:“怎么没见蒙盐?”
侍从道:“回陛下,蒙大将军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他没说来见朕是为了何事?”见侍从摇头,胡亥又问道:“几时走的?”
侍从想了想, 道:“陛下您前脚刚走, 蒙大将军后脚就走了。”
胡亥慢慢停止了咀嚼,思量着——蒙盐去而复返,分明有话要说;然而稍留便走,显然是犹豫不决。
什么事儿, 叫蒙盐如此纠结?
胡亥正在思索, 忽然听得殿外脚步声仓促, 几声低语后,侍者匆匆入内。
“陛下,车骑将军灌婴和夏侯婴,送戚夫人与汉王子如意而来,正候在殿外。”
这一下真是出乎胡亥预料。
他饭也不吃了,蒙盐的异常也暂时顾不上了,确认道:“灌婴和夏临渊送了戚姬和她儿子来?就他们四个?”
“回陛下,殿外只这四人。”
胡亥霍然起身。
这戚夫人竟然能从吕雉手底下逃出来?
吕雉竟然能给戚夫人逃了?
原来吕雉带着刘盈,启程前赴封地,连行数日出了嘉峪关,遇上来迎接的卢绾等大臣,因暴雨暂时于新安休憩。
吕雉与前来亲迎的卢绾、曹参等秘密议事。
年轻的汉王刘盈却刚刚醒来,正与同宿的弟弟如意躺着玩闹。
如意年方五岁,生得聪明伶俐。
闹了一会儿,如意彻底醒了,忽然哭了。
“这是怎么了?”刘盈忙哄他。
如意泣道:“娘、我娘要死了……”
刘盈脸上一白,道:“怎么会呢?弟弟你是做噩梦了吧?”
如意泣道:“我昨儿见到娘了,那些侍女把娘从马车里押到驿站里,我看到娘就跑过去了——娘跟我说,说,王太后要杀了她,叫我告诉哥哥,求哥哥救她……还说王太后也要杀我。”
刘盈心中剧烈一跳。
母亲的手段,他是最清楚的。
母亲想杀如意母子的决心,他也是最明白的。
近一年来,他带着弟弟如意,同食同寝,不敢放如意一个人,就怕叫母亲得了手。
然而他能顾得了如意,却怎么也顾不起戚夫人。
如意小手擦着眼泪,哽咽道:“昨儿王太后一直在,如意什么都不敢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刘盈见他哭得可怜,抱起来,安慰道:“有哥哥在,没有人能伤害如意。”
“那我娘呢?”
刘盈一噎。
如意仰头,含泪的眼睛望着哥哥,“哥,你能带我去见见我娘么?我好想她啊。”
刘盈心里清楚,等到了封地,戚夫人必然难逃一死——如意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亲娘了。
“藤公,母亲在做什么?”刘盈穿戴起来,问外间的夏侯婴。
夏侯婴道:“在与丞相等人议事呢。”
刘盈看一眼弟弟的可怜模样,低声道:“好,我带你去见你娘——不过你要乖,不能吵闹。”
如意忙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哥哥。
见是汉王亲来,虽然有王太后下的旨意,但守门的侍从还是放了兄弟二人进去。
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刘盈简直没能认出戚夫人。
眼前这个被剃了光头、衣衫褴褛、瘦削枯黄的人,与先王那艳光四射、青春柔媚的戚夫人,果真是同一个人吗?
戚夫人与如意抱头痛哭。
刘盈却僵在门边,因为母亲的冷酷和残忍,而感到刺骨的寒意。
有些事情,只是听闻和亲眼见到,受到的冲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紧紧搂着儿子如意,戚瑶跪在地上望着年轻的汉王,知道这是她们母子唯一的机会。
她膝行上前,扯着刘盈的衣裳下摆,泣道:“殿下,您行行好,救救我们!王太后要杀我!她要杀如意!”
刘盈只觉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却更不敢多做承诺,道:“我会照顾好如意。”
戚瑶涕泪横下,哀声阵阵。
刘盈又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实在是没有办法……”
“有办法!”戚瑶忙道:“殿下,您放我们走!”
“走?走到哪里去呢?你们孤儿寡母……”
“我们回咸阳!”
“回咸阳?”
“是!回咸阳!”戚瑶想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想到吕雉要前往封地,只要回了咸阳,回到陛下的庇护下,她和如意就安全了!
“你们回咸阳,又能依靠谁呢?”
“靠……靠……”戚瑶关键时刻,难得聪明了一回,“靠太子妃娘娘呐!娘娘心善!”
刘盈蹙眉道:“不可,前番为了你们的事情,惹得母亲与姊姊都不快活,岂能……”
“殿下,王太后是要如意的命呐!”戚瑶把如意怼到刘盈腿上,“我是个外人,死不足惜,这孩子却是你的亲弟弟,是先王的骨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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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又哭起来,牢记着哥哥的叮嘱,不敢放声,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刘盈极为不忍,竟然也红了眼圈。
戚瑶又道:“况且王太后与太子妃娘娘乃是亲母女,哪里会真的生气呢?虽然殿下您回护我们母子,可是我们就在王太后眼皮子底下,稍有疏漏,您回来就只能看到如意的尸体了!”
刘盈左右为难,最后道:“未必就到了这步田地。孤会护着如意的。”不敢久留,忙带了如意离开。
戚瑶与如意母子自有一番难分难舍。
刘盈见了戚夫人惨状,终日心神不宁,他在驿站屋檐下看雨,陪在他身边的,是藤公夏侯婴与弟弟如意。
忽然丞相卢绾走过来,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刘盈心中不安。
卢绾与刘邦是自幼的交情,可以说是刘邦最亲密的朋友。
在整个汉国剩下的官员中,卢绾、夏侯婴可以说是“刘派”的坚实力量,余者都渐渐依附了掌权的吕氏。
是以,也只有卢绾才会冒着风险来跟刘盈说一声。
“殿下,您……”卢绾目光落在如意小小的身子上,斟酌着用词,道:“我们归根结底,都是外人。您与王太后是亲母子,又秉性仁善,我们劝不住的事情,只有您才能说上几句话了。”
刘盈大惊,道:“母亲要杀……要杀……”
卢绾垂下眼皮,低声道:“臣只是来见殿下一面,问安而已。”他冲着夏侯婴一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刘盈心乱如麻,问夏侯婴道:“藤公,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夏侯婴一门心思追随刘邦,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刘邦。
刘邦死了,他心里眼里便只有一个刘盈。
当初刘邦落难,带着戚瑶颠沛流离之时,夏侯婴也陪伴在左右。
戚瑶年轻貌美,又救过刘邦,与夏侯婴虽然没有很亲密的关系,但是两人也说过话。
夏侯婴对在自己保护下降生的王子如意;就像对鲁元和刘盈一样,是有一份特殊感情的。
不像刘盈还抱有侥幸心理,夏侯婴很清楚,一旦回到封地,戚夫人与如意母子俩绝无活路。
戚夫人的求救,夏侯婴守在门外也听到过。
“殿下如果真像保住如意的性命,就把她们母子送回咸阳。”夏侯婴有力道:“您只需一句话,剩下的事都交给臣去做。”
刘盈心中天人交战,最后望向了抱膝看雨的弟弟如意。
如意还那么小——是他的亲弟弟呐!
“好!就请藤公护送如意母子回咸阳!”
夏侯婴是跟着刘邦打天下的人,与车骑将军灌婴等都相熟,底下的人也都听他的。
有了汉王的口谕,夏侯婴和灌婴组织人马,打晕守卫,火速救出了戚夫人,连同如意一起,快马加鞭送出了王太后所能追索到的区域。
暂时脱离了生死之险,夏侯婴对戚夫人道:“你也别去咸阳了,我这里有些金子,你带着如意,就此回老家过活吧。就算太子妃娘娘心善,她到底是王太后的女儿,能护着你们一时,也护不得你们一世。”
戚瑶道:“乱世之中,叫我孤儿寡母如何立足?况且如意是先王的骨血,岂能流落民间,做个黔首?”
夏侯婴默然,也觉得不能让刘邦的子嗣流落在外。
戚瑶又道:“只求将军送妾回咸阳。将来是生是死,自有天命。百年年之后,你见了先王,也有话说。”
夏侯婴叹道:“罢罢罢。”
等到入了咸阳宫,戚瑶道:“咸阳最大的是皇帝。若是陛下不许我们留下,纵然太子妃娘娘护着我们,又能如何?徒然给太子妃娘娘惹祸。”又坚持要先去见皇帝。
夏侯婴是拗不过她。
而灌婴则是并不在意——他送这一程,可不是真为了戚夫人母子,而是在王太后与汉王、吕氏与刘氏之间,选择了后者。
于是便又有了车骑将军灌婴与夏侯婴,护送戚夫人与王子如意前来,求见皇帝这一幕。
胡亥虽不知前情,却也能猜到几分。
正愁用兵没有得力将领,这就送上门来一个灌婴。
然而若就这么接见了,简直是昭告天下,给了汉王太后响亮的一耳光。
见还是不见呢?
如果见,怎么见?
胡亥想了想,笑道:“这是刘氏家事,叫他们去见太子妃吧——朕不搀和。”
鲁元敦厚纯善,必然不会难为戚夫人母子。
只要鲁元留下了她们,他再与这些人见面,也算给吕雉面子上过得去了。
谁知道侍者出去传话后,又回来道:“陛下,那戚夫人坚持要见您……她说,她是陛下第一批返乡宫女里头,最小的那位,叫戚瑶,当年只有十三岁,常伴广陵侯刘萤左右的,问……问您是否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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