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却还陷在皇帝方才的自我剖析中, 疑惑道:“可若人没了本能欲|望, 却又与草木何异?
胡亥失笑,道:“本能欲|望是永不会消散的。人之所以为人, 便在于能驭使欲|望,而不是反过来, 为其所制。”
这个话题谈下去,谈到极深处也难得正解。
胡亥摆手, 示意到此为止,又问道:“你这里还缺什么吗?”
韩信知道这是在说封赏一事, 忙道:“什么都不缺。其实臣原本想着,若陛下要追究钟离昧一事, 臣便拿平临江王的战功抵了。可是陛下宽仁 , 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过……”
胡亥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军功也好,封赏也罢,那都是朝廷承认才算数的。
韩信却要拿军功来跟他讨价还价,为的还是私人恩怨。
未免把朝廷法度看得太过儿戏了。
韩信浑然不知皇帝心思,因为皇帝赦免了钟离昧, 便以为皇帝真的毫不介怀了。
他还继续往下说,“臣想着平定临江王, 救了一方百姓,总抵得过钟离昧一人的性命。这却是臣想岔了, 其实陛下哪里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钟离昧而不悦呢?”
皇帝能容得下项羽, 自然也容得下钟离昧。
然而韩信未曾想到, 他这样自骄的心态, 才是皇帝容不下的。
胡亥缓缓而行,走在韩信前面,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面色,仍是先露了个微笑,才道:“朕知道这钟离昧。从前在巴郡江州,你刚跟着朕的那半年里,咱们俩私下说话,你提到从前在项羽旗下的生活,就曾说过,这钟离昧与黥布等人一般,是能打仗的;又曾说过,这钟离昧当时赏识你,只是项羽不肯用你……”
韩信恍然,不意多年前闲聊絮语,皇帝竟然都还记得。
想起当初在江州艰难经营的日子,再看如今打下的大好河山,两人都是百感交集。
“钟离昧知道陛下赦免了他的罪过,想要亲自见您谢恩呢。”韩信道:“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见他?”
胡亥微笑道:“有何不可?”又道:“阅兵之时,朕与你一同见他一面便是了。”
胡亥上一次阅兵,还是当初微服出巡,与章邯汇合之时。
当时他还特意学了军中旗语。
帐下万千士卒随着他的旗帜指示,布阵列队,叫他豪情顿生。
转眼间,章邯废丘自杀。
而带兵之人成了韩信。
有了上次阅兵的经验,这一次胡亥更是驾轻就熟了。
韩信帐下士卒,目光追着胡亥手中黑旗,动作整齐划一,口号震破天际。
最终,胡亥放下手中黑旗,众士卒也便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胡亥微笑道:“列位身经百战,都是大秦的好儿郎,军功爵位,朕都少不了你们的。一场辛苦,都起来吧。”
他话音落下,校场一片寂静,底下士卒却无一人起身。
胡亥微愣,看向韩信。
韩信自自然然上前,朗声道:“这是陛下的恩典,都起身!”
底下士卒这才齐齐起身,呐喊道:“谢陛下!谢将军!”
虽然韩信已封为楚王,底下士卒却还是以“将军”相称。
胡亥心中微沉,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笑道:“朕的兵仙,治军有方呐。”
“他们有眼不识泰山——陛下恕罪!”
胡亥看了韩信一眼,见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恕罪”,可是自矜骄傲之色,却是掩饰不住的。
胡亥咳嗽了一声,道:“进盏汤水来,给朕和楚王都解解渴。”
赵高这次争取到了伴驾的名额,正愁没地儿献殷勤呢,闻言忙道:“小臣这就去准备。”
韩信笑道:“陛下想来不惯在户外,经风吹日晒。”他又道:“臣却是不妨,激战之时,便是一日一夜不喝水也熬得住。”
胡亥笑道:“论体质,朕自然比不得兵仙。”又道,“底下左首站着的,可是你的将领们?也等了大半日了,都叫到跟前来,叫朕仔细瞧瞧。”
韩信命人去传信。
不一刻,韩信手下得力干将,如孔藂等人便列队上前,排在最末尾的乃是钟离昧。
胡亥一一见了,各自勉励几句,到了钟离昧,也一视同仁,笑道:“朕来之前还想着,该是怎样的人物,能叫朕的兵仙引作好友。今日一见,才知楚王留你,乃是为世间留了一位人杰。”
钟离昧感愧道:“臣从前误入歧途,托赖陛下洪恩,并不追究,乃有再生之机缘。”
原来这钟离昧此前激烈反对韩信忠心于大秦皇帝,又表现得好似痛恨大秦、此生难灭一般,其实深究原因,倒并非为了尽忠于项羽又或是尽忠于故土。
而是单纯因为,这钟离昧看来,大秦皇帝是绝对容不下他这样一个楚国逃将的。
所以在他看来,韩信只要不反,那么他钟离昧的性命便难保。
他对于胡亥的激烈诋毁,实在是出于求生欲。
日前胡亥赦免的旨意一到,钟离昧的立场便立时转换了。
胡亥淡声道:“漫漫人生路,谁能不错几步呢?”却是说了个冷笑话。
众人不知是该迎合笑起来,还是要惶恐认罪,正在尴尬中,赵高领着俩内侍托着汤水盏儿上前来,正好听到胡亥最后一句,忙笑道:“正是陛下这话,小臣方才出去倒水,还走错了几步路呢。”
“就你会接话不成?”胡亥笑道。
气氛和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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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扫一眼还跪着的众将领,道:“都起来吧。”
众将领却又都跪着不动。
胡亥想起方才长跪不起的众士卒,便知缘由,这次不再看向韩信,反身向着赵高,借着伸手取杯盏的动作,避开了韩信叫众人起身的一幕。
一时阅兵完毕,胡亥与韩信起身离开。
“陛下,臣知道您要来,早早收拾了宫室……”阅兵进行顺利,韩信志得意满,笑道:“陛下您见过的珍玩多,看看臣这楚王宫如何?”
胡亥淡笑道:“朕久居宫中,难得出来走走,倒是更想在宫外住住。”
韩信一愣,道:“是臣考虑不周……”
胡亥笑道:“你每日要思虑那么多军机要务,怎么分心神在这些细微末节之处?朕也是临时起意,就是赵高也没法提前安排到。你无须自责。”
“嗐……”韩信看上去有点懊丧。
“陪朕再走走。”胡亥走在校场外的草木之间,看着前路青青蔓草,半响道:“朕有句话,要对你讲,不是皇帝对大臣,而是朋友对朋友。”
韩信见他郑重,忙道:“陛下请讲。”
胡亥道:“那钟离昧……你虽然拿他当好友,他却未必拿你当真朋友。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尴尬境地——若朕没有赦免他,你要么为了朕而杀他,这是不友;或者因他而为朕所疑,甚至于反叛于朕,这是不忠。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此等不友不忠之境地?”
韩信顺着胡亥的思路一想,不禁心中一寒,对钟离昧大为大悦。
胡亥又道:“朕明白,你已是楚王。再有新结识的人,总是仰头望着你——正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从前微末之时的旧友,便每一个都越发珍贵起来。失去一个,便少一个。”他目光中透出果决之色来,也正是对他自己说的话,“可在你的位置上,容不得私人情谊,你必须很谨慎,你必须很警戒。”
韩信静默地跟在胡亥身后,半响道:“臣明白了。”
胡亥深吸一口气。
草木润泽的水汽充盈于肺腑之间。
胡亥复又笑起来,道:“朕也只是有感而发。对了,有则好消息告诉你,你还记得从前你跟朕提过的陈平吗?当初你说,萧少府能做的,这陈平也都能做。如今刘邦反叛而死,陈平倒是识时务,已归顺了朝廷。朕叫他去冯劫那边做个副手……”
冯劫一直担任的御使大夫的职位,这个职位是监察百官的。
一般来说,要做丞相之前,都会现在御使大夫的位子上打磨几年。
如今冯去疾病重,李斯年高,冯劫已是确定的下一任丞相了。
陈平给冯劫做副手,等冯劫做了丞相,他怎么也可做个九卿了。
“恭喜陛下了。”韩信问道:“那张良呢?”
胡亥苦笑道:“便如你从前说的,这张良才是真恨透了我朝,宁肯被关在大牢里,也不愿意出来做官。”
韩信道:“既然不可用,还是早日除掉,免生祸患。”
“刘邦乃是贼首。”胡亥道:“张良么……朕还想再熬熬看……”
说到此处,胡亥忽然停步。
韩信不察,仍往前走着,一步迈上去,已是与胡亥并肩而立,“陛下?”
胡亥侧身看向韩信。
韩信多年征战,虽原本面容是俊秀的底子,因为本就阴郁,如今更添了杀伐之气。
胡亥凝目看着韩信,心里忖度,如今韩信对于他的忠诚,究竟还有几分是因为当初的知遇之恩……又更多了几分……
更多了几分,是因为行高尚之举时,能获得的骄矜满足。
他韩信有兵,有能力,可是他不反——他是多么伟大呵。
如今形势倒转,该感激的人,是你这个皇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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