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见皇帝只是看着他出神, 韩信先是出声询问, 待看到皇帝露出笑容,不知为何, 忽然觉得颈后发寒。
胡亥熟视韩信良久,真挚感叹道:“其实朕能光复大秦, 不堕祖宗基业,最该感激的人——便是你了!”
韩信突然被感谢, 有点不知所措,往路旁让了让, 险些被脚下草木绊倒。
胡亥扶住他,恳切道:“当初朕在咸阳送走你的时候, 局势是多么危急!那时候项羽已然全有天下, 众诸侯都听命于他。刘邦虽反,却也不与我们同路。若不是你用兵如神,旦夕之间平定燕赵大地,在天下诸侯之间立住阵脚,又如何能有后来围项羽于垓下?朕今日恐怕已是身首异处, 更不能安立此地,与你叙旧了。”
其实这想法, 韩信也隐约有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 皇帝也能这么想, 还当面给说出来了。
韩信舔了舔嘴唇, 面对满怀感激的皇帝, 忽然为自己曾有过这些想法感到羞愧。
韩信垂首道:“陛下言重了。其实……若非有陛下在咸阳,督促萧少府等人筹措军粮、征集兵丁,臣赤手空拳,又如何能打胜仗?若非陛下运筹帷幄,早伏蒙盐于项羽帐下,臣又如何能轻易就困项羽于垓下?”
胡亥坚持道:“你能这么说,是你谦虚。你征战近十年,手握重兵,却仍赤胆忠诚,这是你的高义。”他遥望已经升到夜空深处的明月,感慨道:“世上渴慕权势者,多如过江之鲫。又有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见为权为利,才是世人常态。能像你这般,一心赤诚,怀惊世之才,却只行高尚之举的人,实在是罕见。恐怕百代之下,史书上,你这兵仙的评誉比朕这皇帝尚且要高呢!”
这番话真是夸到韩信心里去了。
胡亥已经把夸韩信的话说到了极致,韩信就只能自我谦虚了。
韩信听了胡亥这话,忽然间就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在江州时相处的日子。
那种知己之感又回来了。
韩信抬眸,对上皇帝诚挚的目光,嗫嚅了两下,却是道:“其实……从前刘邦项羽都还在的时候,也有人劝臣反叛自立过。”他跟胡亥说了真心话,道:“当时李甲和夏临渊也在场,臣不知该如何是好,恐怕他们回去汇报后,使得您疑心于臣。无奈间,臣只好先留他们在营中。谁知那几个月间,各方人马递信给臣的,不可胜数。然而信上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却只有天知道了。”
韩信始终未反,固然有他情感上的主观原因,却也有他能力上的客观原因。
韩信彻底交待道:“臣往常领兵,哪怕是以一敌十的处境,大战前夕,臣也能安然睡着。可是在那几个月中,臣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没有一餐饭吃得香甜。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如今回想起来,臣真不知是如何撑过那段日子的。若不是后来项羽兵败,陛下来信,一如往日,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韩信这“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显然不只是因为恐怕被皇帝怀疑。
而是在那几个月中,他真的对于反叛自立一事,起心动念了,所以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中,进行各种推演,得失厉害,尔虞我诈,每一种可能都惊心动魄。
试过才知道,这等肮脏的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胡亥听懂了,微微一笑,叹道:“这就好比动物一样,有的动物生来就爱在泥塘里快活得打滚;苍鹰却只合过云上的日子。”
其实究竟哪里是泥塘,哪里是云上,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对刘邦来说,权势的角斗场一样是他的云上。
对韩信来说,战役的胜负角逐才是他的云上。
可是俩人互相看,都觉得对方是在泥塘里。
这也算是“甲之晴空,彼之泥塘”了吧。
皇帝的话在韩信听来,显然觉得自己是被比作志向高远、品行高洁的苍鹰了。
韩信竟有些鼻酸,忍了忍,叹道:“臣从前颇多无状之举,幸而陛下宽宏大量,又了解臣的为人,没有降罪于臣。”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行礼认错,才一动,又被胡亥扶住了。
胡亥微笑道:“朕只知道你助朕光复大秦,结束了长久的战乱,还黔首安居之所——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无状之举呢?”他玩笑道:“人非圣贤。你呀,也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否则,连朕都要跪到骊山前去跟先帝请罪了。”
胡亥扶着韩信,心里却在叹息,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其实这番捧着韩信的话,应当是在校场上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效果才最好。
可惜当时他因为楚地将士对皇帝的无视心生愠怒,而这愠怒的情绪又阻断了他进行深入的思考,也就没能及时捕捉到韩信的情绪需求。
可见要做好皇帝这个位子,永远都要警惕的,便是自己的情绪,进一步讲,乃是人性。
普通人最常见的喜怒哀乐,却是帝王的一生之敌。
韩信对于胡亥心中所思所想却是一无所知,只觉君臣两人这一番深入对话,把几年来的隔阂都打破了。他看着皇帝,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陛下初见臣之时,如何知道臣能用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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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兵仙”当然只是皇帝在广陵府为了脱离困境而撒的谎。
但是后来韩信追到江州之时,皇帝却是一见便大为惊喜。
“哦?”胡亥瞥了韩信一眼,便知道他有此问已久,因笑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韩信道:“在广陵府时,陛下想是为了脱困。至于在江州……”他虽然不想承认,却仍是道:“陛下当时落难,有臣千里迢迢追来,总是一份力量,因而不愿冷待。伺后臣与陛下相谈甚欢,陛下始知臣确能用兵。”
若果如韩信所言,那这份“知遇之恩”的分量可就大大削弱了。
胡亥老神在在道:“也对,也不对。”
“陛下?”
胡亥半真半假道:“其实相面算命之术,自古有之。你若问夏临渊,太常所里现如今还供奉着几本相面观星的古籍。当然,朕也并非真能相面断命。然而朕在这个位子上,见得人多了,譬如有新晋官员入内,朕一看他眸子如何看人,二听他说话声音粗细高低,三观他走路身体姿态,另又有看面色知血性等法门,只见一面,说三五句话,便知此官员人品如何,担任何等职务最为相宜……”
韩信已是听得愣住。
胡亥又瞥了他一眼,腹中暗笑,这才哪到哪儿——曾国藩还专门就此写过一册书呢。
胡亥一本正经道:“具体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兴许等朕老了,天下大治了,朕也写一本观人术……”
韩信诚心诚意道:“若陛下真写就了,可能赐予臣一观?”
“好说好说。”
胡亥暗戳戳又看了韩信一眼——高帽子已经戴上了,接下来该拔高马斯洛需求了。
从前的韩信想要出人头地,那是社交需求与尊重需求。
如今再高,便是自我实现。
可是平心而论,以韩信的战功与成就,这自我实现如果还要更进一步,要么继续征战立功被手下推上皇位,要么自己做了皇帝。
换个方向,那就是更高的,也是最顶级的自我超越了。
要实现自我超越,首先,人要有一个理想。
现在的韩信有理想吗?
没有也没关系。
胡亥道:“说起来,十几年前,咱们都还是少年人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今天呢?朕当初也不过是诸多皇子中的一位,万万没想到会是朕接了先帝的担子……”
“是啊……”韩信想起自己狼狈的少年时代,也是莞尔,道:“臣年轻的时候,还常常吃不饱饭,被亭长的妻子赶走过,也被街上的浪荡儿捉弄过……”
胡亥含笑听他讲述。
“后来辗转于项羽刘邦帐下,始终不得赏识重用,还险些丢了性命……”
“现在好了,你已经是尊贵荣耀的楚王。”胡亥适时插言,感慨道:“可是这天下,又还有多少少年,正如当初的你一般,怀才不遇,狼狈不堪。”
韩信愣住,仿佛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个曾经的自己。
胡亥凝视着韩信,期许道:“这一回,你可愿做‘朕’?给千千万万个‘韩信’机会与赏识。”
韩信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一瞬间又回到了豪情万丈的少年时代。
他透过胡亥,仿佛看到千千万万双年轻人的眼睛,像从前的他一样,黑到发亮的眼睛。
“臣,愿意!”
胡亥与他击掌,道::“朕虽有此心,却鞭长莫及。你在楚地,此地人杰,不要辜负。凡是有才少年,只要是你看好的,都可送往咸阳,输送天下,为朝廷栋梁之才。”
两人正寻回初心,激动不已。
忽然赵高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章来,“陛下,咸阳急件!”
胡亥接过来一看,面色沉下去,递于韩信,冷声道:“匈奴欺人太甚。”
正是冒顿要纳刘萤为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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