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破茧(1)
芷洛篇
面前的人真是叶子。她独自一个坐在秋千上——就是曾经我俩一起在雍王府荡过的那只——风鼓起了她的衣衫发尾,背影那么单薄落寞。
我的心就好似揪成了一团,快步走过去,呼道:
“叶子,叶子!”
谁知她好像根本听不见我的话,自顾自地荡着秋千。终于,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怪异,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笑着,笑着。而后,我清楚地看到一大颗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我伸出手去,那泪水直直跌进我的掌心中,竟是滚烫滚烫。
我心慌意乱地上前一步,可那秋千载着叶子,却向后退去。我越向她走近,就离她越远,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向后拖拽住我。我狠狠地挣扎,仍是无济于事。她越变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我大声地叫,可却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忽然一阵黑暗扑面而来,随后是刺目的亮,亮得人头晕目眩。
我渐渐熟悉了眼前的亮,辨出了那镀着金边的层层叶影,看清了树叶后透过的浅蓝色的天空,闻到了让人心醉的泥土味道——还好,这是梦,还好。我舒了口气,坐起身来。
“喝点水吧!”一只水袋稳稳地落在我怀里。多尔济正蹲在我身前,好像在研究标本,眼睛闪亮,神色凝重。我一阵恍惚,以为时间空间一起错乱,十多年前的十三出现在面前。多尔济不住地在我眼前摇手,道:“傻了不成?”
我回过神来,举起水袋灌下一大口,又递给身旁闲坐的阿玛,阿玛接过水袋,看着我笑。多尔济也一乐,伸手拉起我的衣袖,让我自己把嘴角漏出的水抹掉。
“这一路下去,等到了漠北,你就真变成个蒙古女人了。”我拍掉他的手,道:“谁告诉你我们去漠北了?”多尔济讶异道:“你们不是随着我走?”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阿玛和我带着你走。阿玛,您说是不是这人赖皮?”阿玛竟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不禁笑出声来。
多尔济跟着笑了一会儿,道:“老爷子,那你们是要上哪儿去?”阿玛想了想,道:“我没想好,也不用想。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多尔济了然地点点头,装得很是虔诚。他对阿玛倒是尊敬。我撇开头去,起身远眺,只见满目旷野,青黄交错,微风袭来,似波澜荡漾。深吸口气,那种气息却是从指尖渗入,沁过全身,直达心间。我不禁闭上双眼,任心思驰骋,却忽然一颤。刚才的噩梦倏地重返脑海,叶子的眼神,叶子的神情,统统鲜活地再现。
一愿生活随性而至,二愿心灵超脱自由,三愿……在这样一个田间的午后,多么希望我们在彼此身边。
有人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多尔济不知何时跟到我身旁,他不再嘻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道:“芷洛,你该不会忘记,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愣在原地,只听得风声鸟鸣,看到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月前。
我告诉阿玛,要随他出游。他并没多问什么,当即请辞都尉之职——阿玛回来之后,胤缜便封了这官位给他,他谢恩、领职甚至管事,做的似模似样,可我知道他连半分心思都未在此。
于是,阿玛带着我,再次远行。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凭的是心照不宣——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离开北京城那日,朝阳似火,我回望这座住了十多年的城市,心中除了轻松,竟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芷儿,你在等谁?在期待着什么?”阿玛也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我以为他们两个,至少会来送我一程的。”我垂目一笑,在阿玛面前,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阿玛了然,摇了摇头,我打断他的话头笑道:“在老神仙眼里,送与不送,无甚分别,我们快走吧!”
阿玛却没有动,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我,好像要洞穿我所有的心事。“真的要走?”他缓缓问道,郑重其事。
我重重点了点头。阿玛也不再问,背着包袱大步向前,我急忙小跑着跟上去,但见阿玛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
“从此再无仆婢成群,再无锦衣玉食,再无高床暖衾,风餐露宿,一切都靠自己动手,芷儿,你要尽快习惯。”
我不禁微笑,从此也再无人事纷杂、纠缠倾轧,再无辗转难眠、愁肠百转。
我与阿玛一路上走走停停,随性而至。也曾露宿山中,也曾流连闹市,看日出似火,观夕阳如霞,听落雨打秋叶,闻稻香飘百里。我迅速学会了野外生存必备的知识,生火做饭,甚至打鸟捉鱼。虽然开始有些狼狈不堪,但渐渐摸到了窍门,总算不至生火烫了自己,捉鱼滑到溪里。
迈入秋季,乡间一片丰收景象。阿玛性之所至,与我讲解农家之事,竟比乡间老农还在门道。步出京城,再无人议论朝上是非,这农家之人并不关心谁做皇上,我受其感染,只觉那纷纷扰扰,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日,我与阿玛走到京郊一小镇,找了个茶水小摊子稍事休息,我喝饱了茶水,正欲掏出荷包结账走人,忽见阿玛冲我直笑,那笑里居然有一丝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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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您……”我边找荷包边疑惑问,但见他撸着胡子笑而不语,我却翻遍了全身也没见到荷包的影子,不禁拍腿急道:“哎呀,我的荷包不见了!”
阿玛终于哈哈大笑,我气急,这老神仙还当真是看透了世事,丢了钱竟然如拣了钱般高兴。
“偷的人还未走远,”阿玛边笑边指人群中一位身着粗布衣服的老头,刚才就坐在我身旁,结账时撞翻了我们桌上的茶壶,还一个劲道歉来着。原来阿玛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顾不上埋怨他,起身便追,那老头回头看见我,撒腿就跑。
“抓小偷啦!”我见如此,索性大喊出声,那老头脚下一刻不停,只向人多得地方跑去,拨开人群奋力而追,忽见后面一人超过我向那老头奔去,几步就跑到他身后,一脚绊倒他,按住他回身粗声道:“哪个丢了荷包?”
“是我的!”我忙跑过去,见那人高高的身材,带着一顶皮帽,大概是刚才跑得用力,如今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人从那老头怀里摸出了我的钱包,将帽子扶正,皱眉问:“这是你的?”
我张口刚要回答,突然看清那人面孔,不禁惊得什么都忘了,愣在当地。谁想那人竟比我还要吃惊,张大着嘴伸手指着我道:“你……是佟佳芷洛?洛洛?”
我疑惑地轻道:“多尔济!”差点忘了去接钱袋。
他把那老头小偷往旁边一抛,哈哈一笑,道:“还能有谁?你不要钱袋子了?”
我接过钱袋,由衷地感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笑道:“走吧,你找钱,我请客。”他欣然点头,陪我回了小摊子。我将多尔济带到阿玛旁边,道:“阿玛,您竟真看着钱丢了也不管!”
阿玛笑呵呵地道:“不还是追回来了么?”他看了看多尔济,显然也想起了他是谁。多尔济施了个蒙古礼,道:“佟老爷子!”
阿玛摇头道:“我可不是那个佟老爷子了。”多尔济一傻,我不禁一乐,道:“你可听不懂咱们老神仙说话。快坐下,想要什么就吆喝吧。”
多尔济四处一扫,扬眉道:“太小气。”我不禁无奈道:“你还想吃山珍海味?那么您就找错人啦。阿玛和我现在是最普通不过的大清子民,四海为家的穷人父女。”多尔济收敛了神色,仔细打量着我,又看了看阿玛,良久方道:“敢情都是没银子的同道中人,看来我混不到饭吃了。”
我正好奇他孤身一人是为何故。他只要了杯麦茶,一口喝下去,道:“我辞了官,现在也是最普通不过的蒙古大汉。”说着他假模假样地做凶恶状。我这才想起他前年被革了额附,可却仍保有台吉品级。
他朗朗地续道:“这官早就该辞。你们想想,我年年守在漠北,从没有什么官民高下之分,分的只是蒙古男人和女人。男人骑马打猎,女人看家煮食,乐了就绕着篝火起舞,闷了就躲进帐篷呼呼大睡。而我每年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带了满腹牢骚的弟兄,带了成批的要腐烂的皮肉,去京城,见人,说话,即使闭紧嘴不说话,也要看这许多人斗嘴皮,转眼神。说实话,在你们京城这地方,真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顿了顿,看着我道:“我自然不是说你。”
我心下恻然,但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不是为了不做鬼才逃出来?那你辞了官,怎么不快快骑马奔回你的草原去?”
多尔济一摊手,道:“算我没头脑。荷包被天杀的偷去了也不知道。”我一看他那揶揄的表情,不禁气结,道:“快喝茶得了。”
休息过后我又随着阿玛启程。谁知那多尔济也不去找他的坐骑,只是跟在我们身后闲闲地走着。我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不禁问道:“你不是打算就这么跟着我们走吧!”
多尔济一本正经地道:“这京城以北,我最熟悉。哪个边哪个角我都叫得出名来。难道你们不需要引路的人?”
我嗤之以鼻,道:“阿玛说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算了,你不会懂的。”
多尔济也哼声道:“要是被掏光了钱我看你能走到哪去。这样,你告诉我现在站着的地方是何处,你能说出来的话,我就认了你这远行能不拖累咱们老爷子。”
我一窘,我们日日赶路,许多镇子连个牌子也没有,镇里的人都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让我怎么知道到了哪里。我的目的也不在于走到哪里去。我偷眼看阿玛,他却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
这显然正中多尔济下怀,他不再理我,跟上阿玛,道:“老爷子,咱们便同行一程?”阿玛捋须笑道:“好啊。青山绿水,有君子相伴,更为美事。”多尔济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词,只是傻笑了几声,从此便跟在我们身边。
后来,多尔济告诉我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草原边儿上,再向北走便是乌兰察布盟了,“他的地盘”。我和阿玛也就真由着他带着我们走了,反正他门清得很。一路上我们时时风餐露宿,晚上看着星空过夜,白天就着树荫懒懒而眠。我这才发现自己还记着这自然的味道,记着如何在皇宫之外的地方过活。我也清醒地记起了21世纪的那个桑璇,一直是二十几岁,好像永远不老,她牵着叶子的手,大笑大闹,肆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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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叶子,十三,元寿,胤缜,八阿哥,十阿哥……已经是离我多远的事了。我看着多尔济在河边抓鱼的身影,不禁一甩头,他们很好,他们一定也很好。
这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叫渝林的小镇上,找到一家有床的地方落脚。我好好的梳洗一番,觉得神清气爽,趁着夜色正好去郊外走走。多尔济是一直体力充沛,便要随我去,阿玛也放下心,微笑着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别处天地风景。
此时已是夏末。不含杂质的夜空,繁星无尽。我仰头望去,忽而怅然。
“我听如儿说过芷洛格格的大志向,谁第一个陪她看星星,她就嫁了谁。”
多尔济静静地说,并未带一丝嘲笑。我只是一笑,道:“多尔济,你可记得有一次在京城,你我巧遇。”
他哈哈一乐,道:“自然记得。你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乱晃,还想和我拼酒。”我忆起当时的情形,不禁也是莞尔,道:“我永远记得,你说要为了如儿,继续好好地过,活得快意精彩。”
多尔济迅速地问道:“你呢,洛洛?现下你快活么?”我点点头道:“我很自在,很快活。”
多尔济不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半响他道:“既然十三哥已然又是自由之身,你为何还要弃他而去?”
我心中一震,不免有些责怪这个不知深浅的男人。可他毫无窥探别人之后的愧色,仍是坦荡荡的表情,认真地看着我。
我就地坐下,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自己一直在问的。我一直在想当初是什么力量将我拽离京城,拽离那么多我在乎的人和事——
那种力量太强大了。三年前,它已经慢慢滋生,他笑着说:“哭过了一场,便忘了吧”;三年后,它忽然挣破了束缚和堤防,他雨夜里给我紧紧的拥抱和温情,说愿做一切换我展颜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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