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破茧(2)
我们本已成了两个相背而行的人,各自靠着自己向前走,谁也不想回头,不敢回头,渐渐地不觉孤独,也忘了痛苦;可是一刹那间的溃防,让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看到了彼此的脸,可是无奈中间却已经隔了好远。无论是漠视那天长日久的距离向着彼此走回来,还是再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走下去,都那么难。
我终于回过身来,对着多尔济缓缓地说:“我放弃的不是他,是我自己,也是我们之间的很多东西。多尔济,我不怕告诉你,我心里还是有他,相信他也一样,甚至比以往的分量还要重,但这分量反而是如今的我们所不能承受的。什么都变了,就算感情不变,也抵不过其它。即使我们能再次相守,也不会快活。”
多尔济粗声道:“你不去试怎知不会快活?”我看着他颇有怒意的脸,不禁一笑,道:“多尔济,你看天上的星星。许多年前他陪我看过的,和今夜的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回忆是不会变的,心意是不会变的,守着这些,你又怎知我现在不会快活?”
多尔济抬头看去,半响方道:“可是你身边的人变了。”说完看着我,说:“洛洛,等你老了的时候,就是独自一个人了,无依无靠的时候你又如何快活?”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又心酸,道:“那时我便逍遥而行,悠游自在。”他摇了摇头,心事重重。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躺了半响才想起昨天晚上我说了很多的话,有孩子气十足的,有洒脱成熟有哲理的,还有更多是记不起来的……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我说到了当时失去的那个孩子。我困意十足却絮絮叨叨,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却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平静地叙说。
“那时我深深知道这孩子不可能见容于八王府,但偏是存着一丝希望。我曾经想象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每天在我身边软软地叫额娘,我给她打扮,教她读书,给她讲好多别人都不知道的故事……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了她,一切就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我不愿再说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因为多尔济已经揽住了我,轻抚我的头发,他的双臂很温暖,很温暖……
于是现在,我们并肩躺在郊外的旷野上,他的袍子罩在我的身上,我枕着他的手臂,四处静谧无声。他缓缓地睁开眼,渐渐清醒,终于一笑,站起身来,冲我伸出一只手。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心中好像在奏着一支时而舒缓时而吵噪的歌……
在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夜都会去观星聊天。谈十格格,谈京城,谈漠北,谈他如何装憨装傻摆脱宫中的应酬,谈我如何海吃海喝吃到走不动要吐。我也给他讲叶子,讲十三……每次说到他们,他便不再哈哈大乐,只是听着,静静的看我,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好像比我更了解,更加的感同身受。
多尔济是一个坚硬而又细腻的男人。他总是用大而化之的外表掩盖关怀和理解,毫不拐弯抹角地替我剜伤止痛。
然而我绝想不到他会要求与我一起生活。
起因是一个孩子。一日我和他一起去街上买些馒头做干粮。那卖馒头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馒头一出锅,一旁她的小儿子就第一个偷偷地拿馒头吃,他才四五岁,要踮着脚才够得到蒸屉,小黑手印到馒头上,是五个黑点。女人又是气又是笑,用蒙古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小儿子呵呵的傻笑,抱着馒头心满意足地啃着。
我看着这温馨一景,不禁也跟着笑起来,蹲下去拍那孩子的头。
我俩向郊外阿玛打坐的地方走去,我还在想着刚才的小男孩的胖脸,一阵阵好笑。
忽然听到多尔济说了句什么,把我吓了一跳。我站住,盯着他问:“你说什么?”
多尔济静静地走回来,说:“洛洛,去漠北,我们成婚。”我呆立原地,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想笑。这是怎样的情景。我和一个浪子同立在喧闹的集市中,身边的人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而他捧着一包白白胖胖的馒头,在向我求婚。我真的笑了,前俯后仰。
他仍然一脸严肃,又凑近我一步,我紧盯着他的馒头。
他说:“到时,你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我们看着他们长大,绝不让他们长成皇宫里的贵族子弟;你会认识很多不同于你从前所遇到的人,他们都会把心交给你看;你每天可以在草原上策马,晚上在帐篷外看星星,和族人们一起跳舞;你下一次想远行时,我还做你的向导,带着我们的孩子向更北方的地方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人什么风景;等到你老的时候,我们会陪着你,你不会孤独,也不会无所依靠……”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满了我的脸。
多尔济上前扶住我,默默地扶着我向回走。街上的人估计都在看我,我忙三下两下抹干了泪,镇静下来,道:“粗鲁汉子,倒会说话。”多尔济低头一笑,待走到了郊外,他站定看着我,显然在等我答复。
我呼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娶我?”他没有犹豫,干脆地说:“两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独行要快活。洛洛,你心里有谁我最清楚,但只守着回忆过以后的日子,太苦了,我总能再给你添点别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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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感动,道:“多尔济,你不必解救我。你高兴了便自由自在,不高兴了便找一个美丽的蒙古女子做妻子,不是很好?”
多尔济一笑,道:“看来你是拒绝了。”说完他转身要走。我忽然冲口叫住了他——或许是他描绘的塞外美景实在诱人,那几乎就是我长久以来内心的蓝图,如今就近在眼前伸手可触,让人怦然心动。
他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我缓缓道:“多尔济,容我想想,过几天我会给你答复。”
现在他就是这样看着我,一如那日的眼神,他说:“芷洛,你该不会忘记,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一怔,别开头去,内心激烈地交战。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如何选择。为什么不答应他?我竟找不出理由。长河落日的生活,不正是我的渴望?我逃离京城,为的不就是逍遥而行,日日开怀?这一切,面前的这个人都能给我。然而,为什么我还没有决定?
我想开口说好,我想重重的点下头去,可是嘴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是僵在原地,傻傻地瞧着他,脑里闪现出好多画面,看到了那画面里的人——那是一度离我那么遥远的人,他们一下都再回到我的身边。
叶子说:“人生一知己,焉能不足?喜怒皆相伴,无时或忘。携手逍遥行,不离不弃。”十三说:“我愿做一切让你逍遥自在,可我拿什么换你十年的展颜开怀?”
逍遥,逍遥……什么是真的逍遥?
多尔济的声音传来,好像很远很远。他静静地说:“你是不会随我走的,洛洛,你早该知道。”
我定了定神,奋力摒弃一切杂念,道:“我愿和你走。”
多尔济微笑了,他摇摇头,道:“不。洛洛,无论你和我走,还是和老爷子远行,你都逃不开你自己。你我同行以来,一晃许多时日,你自己并不知道,你夜夜做梦喊的是谁的名字?你喊叶子,喊杜衡,我总是坐在你身边等你醒来,看着你发呆,之后你会对我笑,好像你本就那么快乐;你每次看我的表情,永远都像我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十三哥;你每天都会开怀大笑,但是你的笑容从没到达眼睛,因为你的眼睛盛满了回忆,再容不下其他。”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里都好像被重重的一抽。我想否认,可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他说:“既然放不下,为什么要离开?”
我心里乱的很,只觉得再也无法看着他那洞烛一切的眼睛,转身跑回树边靠在阿玛身边。
阿玛早已打完了坐,他侧头看着我,道:“芷儿,咱们何时回京?”
我一个惊跳,叫道:“阿玛,你也这么说?你该知道,这是我自己决定的路。”
阿玛柔声道:“芷儿,不是你想通了什么,就真的能做到什么。你的意愿要忘记他们,但你的心仍牵挂他们。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我们回去。”
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只有拼命地摇头,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多尔济此时也走到了我们面前,蹲下来扶住我。阿玛起身,拿过了我的包袱,缓缓打开。
里面是两幅画儿。一幅是十三画的长河落日图,另一幅是我、叶子、胤缜和十三的画像,画早已泛黄,捧在手里几乎要碎掉,画里的人也破碎了一般,可我仍能看到叶子蹙紧的眉,十三扬起的嘴角,,四阿哥的脸上带着丝丝揶揄的味道,而我呢?我就在他们几个正中间。
阿玛沉声道:“芷儿,这些年来,我等着你悟到,心中有所待的人,该如何得到逍遥?面对你经历的,追寻你等待的,接受你改变不了的,守着你舍弃不掉的。现在你该懂了。”
我缓缓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叶子的脸,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是呵,我耳边轻轻地回荡起一首歌,那是幸福的序曲,又好似悲伤的挽歌,我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旷野,而遍目所及的依稀全是往日情怀。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混合成巨响,与过去的种种一齐向我袭来: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们回去。”吐出了这四个字,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担,我全身一阵轻松。此刻,我再不游移,也不想逃避,多天来我第一次这样正视自己,我又说了一次:“我们回去。”
阿玛呵呵地笑了,回身去取行李。多尔济也笑着,带着些无奈,带着些欣慰,又带些苦涩。我上前一步,刚想和他说些什么,忽见远处狭道处转过一纵人马,都是劲装结束,看去行色匆匆。多尔济回头一看,也是满脸诧异。
那一纵人马的头儿,忽地加快了速度,直奔到我们跟前。多尔济微微变色,闪身在我们身前。谁知那马儿在我们几步之外停了下来,骑马的人翻身下马,叫道:“可是芷洛格格?”我一惊,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是这样称呼我的。
那人抬头一望,显是认出我来,慌忙上前几步,道:“格格,奴才小丁子。”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小丁子,十三的随应。
我一阵心慌意乱,忙问道:“宫里何事?”
小丁子急急道:“格格,熹妃娘娘不好了。”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厥过去。阿玛和多尔济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我吸了口气,振作了精神,只听他续道:“您刚离开几日,宫里出了件大事,熹妃娘娘深受打击,自此像换了个人,不吃不睡不说话,据说一日不进食也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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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发闷,手脚冰凉冰凉,打断他道:“她……她如今在哪儿?”我绝不敢问他,叶子,我最抛不开放不下的叶子,是否还活着?
小丁子道:“娘娘已搬到香山调养,可情形仍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皇上和王爷才派了我出来,四处找寻格格下落。爷说,您和娘娘的交情,是任谁也抵不上的。要救娘娘,只有到您都没有法子之时,才是听天由命之日。”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多天来的梦魇竟成现实,这种时候,我必须坚强,否则,叶子如何坚强?我听自己平静地对小丁子说:“最快的马挑出来,我星夜回京。”
多尔济将我的包袱抛到马背上,冲我伸出手来。我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说,却满心的要奔向京城,只有冲他一笑,搭了他的手跃上马背,道:“多尔济,别怪我中途脱逃。有很多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作伴,远走漠北。”
多尔济静静地看着我,道:“真的有这些时候?”
我重重地点头:“你可知道,你那日给我勾画的生活,就是我憧憬的,也是会憧憬一生的美景。可是从前有人对我说过‘大漠孤烟,不是想得远,就真的到得了。’原来我到底羁绊重重,原来我终究不是你。多尔济,我真的羡慕你。”
多尔济微笑了,他不说话,只是为我牵着马儿,调转了头,重重地拍了拍马屁股,马得得地跑起来。我回过头一望,那个没对我说一声再见的多尔济站在暮色中,高大的影子拖得老长。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伸手勒住了马缰,掉转方向跑了回去。
我又回到了他眼前。他仍是微笑着看着我。我越发要掉泪了,却只是笑道:“为何不对我说后会有期?你可知道我一般地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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