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岩山下,灵月宫前。
一棵高大的老松树挺立在空场上,白石围栏环绕四周。松高七八米,胸径约一米。主干翠盖犹如凤冠,两侧枝干高低平展,形似神鸟宽阔的翅膀。相传它是五百年前从东海蓬莱飞临到此,与山中那只幻化成妖艳美女祸害男人的兔子精来了一场激烈厮杀。
当时,这对猛禽妖兽打得天昏地暗,最后惊动月神出面收走玉兔精。凤凰犹是不甘,立地扎根变作大树誓要等对手回来再战。后世凡人依据传说,便在松树对面建起了敬拜月神的宫殿。但有信众入得宫来,可以清楚看到坐在正殿中央的月神娘娘怀里,就抱着那只装模作样卖萌的小兔子。
暮春正午,风和日丽。老松树旁的圆石上坐着两位白衣侍女,二十刚出头的吟风与年满五岁的素月。此时,吟风正以师姐的身份在教导小素月,务必要好好地说人话。
“师妹,你都长这么大了,可别再老学着那鸟儿叫唤。”吟风颇有耐心地劝说。
“啾啾……叽叽喳喳。”素月报以清脆响亮的声音回应。
这时候,远处飞来一只山雀停在树上,朝着素月‘喳喳’鸣叫。小侍女眉开眼笑,手舞足蹈,撅着嘴巴‘啾啾’叫鸣。吟风忍不住好奇想要问个究竟,素月这才换作极不流利的人语,把雀鸟儿带来的消息告诉师姐。
“啾……河……河河之女……到到到到到到了。”
吟风半听明白,转头望向路口。果不其然,路那边风尘仆仆走来二人。一个是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容貌俏丽的年少女孩。吟风侍女见有男子到来,急忙用手掩起面纱。来客渐至近前,中年男子拱手抱拳与侍女致礼,却把一双坚毅目光直直地盯着老松树仔细观看。
“在下河姆村剑师李东洛,特向姮娥求教……。”剑师心怀期盼,指树问道:“我观此树生得气势不凡,莫非它就是传说中的智者古树。”
“请恕小女子无知,让剑师大人见笑,”吟风很少与男子答话,腼腆害羞道:“它是棵古树不假,但不知尊客所言‘智者’是为何意?”
剑师此行途中,路过了好些村庄与山川,沿路也见到不少非凡古树。每棵高大而粗阔的老树都很有特色,它们自在一方,劲力伸展着虬曲的枝干,显示岁月带来的苍老。每一棵静止的树,都像是在时光流逝中沉静的智者。但如果非要让剑师以言语对此解释说明,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作如何表达。
两人沉默无语,气氛变得尴尬。山雀儿从树上扑翅飞走,树底下还有名玉和素月相视对看。女孩们仿佛心有呼应,同时‘咯咯咯’笑出声来。剑师和吟风侍女又不知她俩何故发笑,只好也跟着傻笑起来。
剑师欲在此处寻求答案,吟风侍女引他至客殿安坐。侯不多时,只见灵月宫主与几名白衣侍女翩翩而来。宫主闻得剑师大名,欣然上前合手施礼。剑师与她见面交谈方知,两人原是旧里相识。这位宫主并非别人,乃是三十年前在大河渡口为小采玉助阵的红衣仙子。
宫主听说采玉已然过逝,不禁唏嘘感叹。再看如今带玉之人,已经换做了另一个小女孩。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同心玉犹在眼前闪耀光华,旧情事暗随年华似水流淌。
“我家主母珍爱这枚玉佩,远胜过爱惜自己的生命。”宫主睹物思人,伤情泪道:“当年她把此物赠予河姆村的小采玉,自是期望凭玉为信,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主母在落霞山的最后日子里,还时时刻刻念及此事。若让她知道你们如愿结为夫妻,想必她在天之灵也会感到万分高兴。”
“可叹佳人多情,岁月无情。”剑师不无哀伤:“有多少尘世爱恋,到头来还是如梦一场。”
“虽有人世离恨,属命数之事难以预料。毕竟爱过,也算不负此生。”灵月宫主言道:“剑师大人,你选择放弃寒川冰河的世外修行,甘愿踏入红尘路途,教那河岸痴情等待的女子遂愿安心。以这番情意,使天机显现,因此才有大河之女的铸剑缘起。”
“宫主何出此言……?”剑师听闻灵月宫主话语,与爱妻临终所言暗合,更是担心自家女儿未来的命途艰辛:“在下既承蒙恩师厚爱,习得铸剑之术。而后受星徒重托,此生必当竭尽全力铸炼玄铁。成与不成,皆在天意。但有我耗费心血还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再让河之女继续……。”
剑师说这话的时候,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名玉。即使预言成真,他仍然难以想象女儿长大后,竟然会成日里站在火热的熔炉旁,挥汗如雨砸响沉重铁锤。如果还要为此耗尽毕生时光,那意义究竟何在?诸神怜悯,无论是河神还是月神,都不该把这份艰苦卓绝的任务交给一位柔弱女子。
“我在水镜银盘中看到的景象,半实半虚……半分来自浮华世界,半分来自观者心念。”灵月宫主也把目光转向名玉,同时回告剑师:“我看到世间铸剑者有男有女,男子连接着过去,女子连接着未来。当光芒把心灵照亮,幽兰在山谷盛开。他们将一起跨越时光长河,走出永夜的黑暗。彼此消除隔阂,连接同心,最后才能把神剑铸就……。”
“啾啾……!”素月不失时机,发出响亮啼鸣。
愚钝的剑师还未揣摩明白,年轻的白衣侍女们笑逐颜开。看一看,她们眉目如水隔着面纱的俏模样真是可爱。剑师显得很忧郁,并不喜欢这样。这群女人笑得莫名其妙,好像都要以月神之名,集体掺和到他那伟大而严肃的铸剑事业中来。她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该不会以为弄一曲霓裳歌舞,就能把顽固的玄铁炼成神剑吧。
小名玉也在窃笑,不为宫主娘娘刻意抬高女人的一通言论,只为素月侍女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那声啼鸣。刚才没看到小侍女动嘴,声音就如此清脆婉转,完全赛过了行途中听到的各种鸟叫。好好神奇!怎样才能学得到呢?
吟风侍女从旁细心倾听,并不在意玄铁铸剑者到底是男是女。她还在为剑师的不幸遭遇而深感难过,所以根本就笑不出来。
且不论女子有无宏图志向,总归还是要有些同情心。吟风偷偷打量着剑师父女,眼前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面容憔悴满身尘土。好吧!他是个男人就算了。可怜女孩怎么也发辫散乱,身上的花衣裳早已破旧不堪。没有了妈妈帮她照顾,鞋子上的洞洞都无人来补,惨兮兮把个脚趾头露在了外面。
这叫人怎么忍心得下。
河姆村剑师此行前来灵月宫,除却寻问智者古树外,亦有请求灵月宫主为他家中故去的亲人焚香祈愿。礼事完毕,宫主暂收了剑师的玄铁,把它用心置放在花园绿池旁的水镜银盘上。名玉应邀留在此间歇息数日,剑师则去往附近别处住上几夜。
才没过两天,剑师来找女儿。等他低头进了灵月宫,漫不经心踏入花园。猛然抬眼所见,实在太过震撼。绿池泉涌,花树飘香。他家那个惯打的玄铁,此际通体闪亮,映射白日光芒,正悠然躺在水镜银盘上大放异彩。他家那个万分宠爱的女儿,此刻身穿白裙,腰系粉色丝带,像个小仙子一样在追着素月玩耍。
灵月宫犹如生起再造之功,把剑师羞惭得面红耳赤看到惊呆。池边的吟风侍女转眸望见剑师到来,急忙遮掩面纱,起身移步至跟前。名玉和素月也停止玩闹,一齐喊叫着跑到剑师的身边。
“好爸爸,你想不想我?”名玉面容白净,头发乌黑油亮。
“邋邋……遢遢遢伯伯!”素月双手叉腰,朝着剑师咧嘴吐舌。
女儿清丽脱俗的变化,毫无疑问源自于吟风侍女的功劳。剑师对此满怀感激,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心中谢意。依此来看,名玉就不该跟着他到处流浪,女儿本应属于这里,该和她们一起快乐作伴。素月像是个调皮的小妹妹,而吟风更像是温柔腼腆的母亲。
当然这么比喻很不礼貌,人家兴许还是个大姑娘呢。剑师回过神来,恭恭敬敬朝向吟风侍女抱拳施礼:“谢谢!谢谢……我……这……真没想到……。”
“李大叔,您不必客气。”吟风受到剑师的肯定,内心自有些暗暗得意。她倒是把名玉当做了小师妹,对剑师也及时改换亲切称呼。
幽静花园里,两个小女孩顷刻间跑远,洒下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声。山雀儿飞临枝头,稍作打探又飞走了。水镜银盘上的玄铁似乎也能够感知剑师到来,忽然黯淡光芒。吟风觉得此情形甚是有趣,手指玄铁问道剑师。
“李大叔,它好像有点怕您。”
剑师昂然点了点头,恨此时并无铁锤在手。他围着水镜银盘试转了几圈。丝毫窥探不出盘中倒映的未来图景。这些隐藏有天地灵性的家伙们,时时刻刻总在对他隐瞒着什么,很像世间女人心。
“我或许是没有了解它的秘密……这是我在铸剑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阻碍。”剑师说话时紧紧盯住玄铁,眼见它亮了一下,然后它又不亮了。
吟风笑了笑,若想和李大叔在一起聊聊天,只能从玄铁铸剑开始。
剑师作为资深老前辈,朗朗开口又说起亿万年前,天降陨铁。半空崩裂,一分为四。燃烧起腾云烈焰,散落在山河各处。直到沧桑巨变,物换星移。天机显现,玄铁既出。才有玄武尊者铸剑为先,五十年后又有大荒云使带剑千里,奔赴东华城的传奇故事。
“怙阳子大师常言,世间力量应遵循平衡之道。因而他在剑成后不顾众人反对,派遣鬼使远赴南疆寻觅死灵,意在未来时日,幽溟剑必要与玄紫剑相对抗衡……。”
剑师历数从前,继续说道:“此是不奇,尚可理解。惟有蹊跷的是西夷侯铸成枫露后,也曾指派多情使去往落霞山,意欲了却昔年夙愿。孰料那使者竟然没能完成任务,连同着枫露剑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世间信众,均为此感到诧异。但不知姑娘如你这般善解人意,可晓得又是为何?”
“那是否代表……”吟风侍女见他提问,当即回答:“世人生有来时,死有归处,惟情不知所踪。”
“姑娘言之有理,恐怕就是这么个意思。”剑师想了想,仰天长叹:“我今感同身受,方知一段真情旦夕离去,直教人断肠伤心。现既已离开故乡,出走江湖,未免举目彷徨,向往人间何处寻觅?”
吟风怕是自己答题不慎,勾起剑师的苦痛。连忙又想出话来,试图安慰剑师:“李大叔,其实世人各有各的悲苦。像我们这些入了灵月宫的女孩,多半是早年不幸失去家人,打小孤苦伶仃。前日我见您牵着名玉来时,心中好生羡慕。因我从不知道我家爹爹是何模样,他有没有一天爱过我。”
剑师闻言‘哎呀’一声,顿时对这姑娘心生怜悯,反倒要劝慰吟风:“你可莫要伤感,世上哪有父母不爱儿女的道理。你值此困惑,只因在婴儿时期混沌迷蒙,不晓得你娘亲有多么疼你。她会没日没夜抱着你唱歌,盼望你快些长大……比较论之,即便你的爹爹偶尔偷懒不来管顾,但他却是把爱深藏在心底。倘若你想要得到天上星星,他都会蹦起来摘给你。”
“那样真好。”吟风侍女开心流泪道。
再谈悉知,灵月宫敬拜神灵的女子,也并非个个都是青灯作伴,终老此身。其中亦有及至适龄,还俗出嫁的侍女。剑师见这姑娘人美且心地善良,只愿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更要照顾幼小的素月。从无念头想要出宫去找寻相爱的男子,因此愈发让人敬重怜惜。
半月之后,三春已过,片片桃花从枝头纷落。
灵月宫门外,凤凰古松前。剑师父女休整结束,精神焕发,背上玄铁又要重新上路。名玉和素月相处有了感情,不舍分别哭成了泪人儿。吟风难得少有话多,临别前切切叮嘱。
“李大叔,新缝制的两件衣裳可要记得换着穿……李大叔,名玉若有回心转意,你还送她到这里来……李大叔,出行不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剑师基本插不上嘴,只得频频点头。父女俩挥手告别灵月宫众人,不过多时走出乌岩山地域,踏上通往中都的大路。
名玉走着走着,觉得心情好了些。她念起素月说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心动向剑师央告:“好爸爸,我们能不能从这里拐个弯,先去落霞山看看。”
“干嘛?”剑师问道:“落霞山还在东边,宫主娘娘让我们出门直向西行。”
“好爸爸,我还想去见些个人。”名玉说道:“他们都住在落霞山里,跟随林隐大师学习修行。素月说有伯炎哥哥,还有她的子重哥哥……素月说他们将来也跟玄铁铸剑有关。”
“素月才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当然你比她只大了两岁,也很幼稚……。”剑师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女儿:“你现在听好了,没有谁再和玄铁铸剑有关。这就是我毕生立志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单独把它完成。”
“爸爸,你说得不对。”名玉反驳道:“素月能听懂鸟儿说话,她还能看见天机星发出的光,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是她对我说宫主娘娘提到的河之女就是我,而你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你一直骗我,说我是可爱的人鱼公主……我才不要做什么公主呢!”
“可是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是位可爱的小公主。”剑师弯下腰来,满怀深情道:“名玉,我发现灵月宫真是个美丽的地方。你应该留下来与姮娥仙子们在一起……你不该随我行走江湖,到处漂泊。”
“不……不!”名玉使劲把头来回摇摆:“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和笨铁分开。你要是想把我丢下来不管,你就是个坏爸爸……。”
“我永远都是个好爸爸。”剑师伸出粗壮有力的手臂,抄起名玉抱入怀中:“我从不敢以爱之名,伤及你幼小的心灵……你若是不怕吃苦,现在我们就要继续向前走。别让路上的风雨阻碍,成为我们懈怠停下的理由……嗯!对了,你说的那个伯炎哥哥,还有什么子重哥哥,我们都还不认识哦……呵呵!其实无需急在眼前。相信如果有缘的话,将来你们必定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