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时分，小名玉睡不好觉。她偷偷起身下床，心怀好奇地望向窗外夜空。

    天上有无数星星闪烁，一颗颗亮晶晶闪闪发光。名玉睁大眼睛找来找去，也没分辨出哪颗星是采玉姐姐言指的天机星。据采玉姐姐评说，那颗奇怪的星星与笨铁关系密切。它老是喜欢洒下一束光芒，柔柔地抚摸笨铁。对此稍作推断，两者之间的关系定是铁杆姐妹，如同她和她的采玉姐姐。

    “笨铁明天要倒霉了。”名玉不无担心道：“我得去提前报个信。”

    小女孩穿好花衣裳，蹑手蹑脚出了家门。趁黑走夜道，她一点也不害怕。从自家门口通往铁匠铺的道路，对她而言实在太过熟悉，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到。沿路各家的忠犬们都是她的好朋友，没有谁会‘汪汪’大叫暴露她的行踪。

    名玉摸黑潜行，顺利进入铁匠铺内。借助于黑暗微光，她看到玄铁悲摧的躺在砧台上。这个不开窍的家伙被剑师锻打了好几年，黑倒是不黑了。粗看起来也像是把剑的样子，夜色中还能沮丧地反射出一丝光亮。但其本质上仍然脆弱易断，没办法变成锋利的宝剑。

    “笨铁……是我。”女孩轻声呼唤：“我又来看你了。”

    “……。”

    “好爸爸今儿说了，他已经对你彻底失望。明天绝不留情，必要狠狠敲打……我就问你怕不怕？”

    “……。”

    “你很痛吧……我知道那种疼痛的感觉。有一天，我从山石上滑落下来，把脚给崴肿了，痛了好几天才好的。然后我就知道无论当时有多么的痛，之后总会过去的，忍过去了就都好了。所以，你也要坚持住啊！”

    “……。”

    “我知道你不是废铁……你就是在那个黑暗的地底沉睡太久，变得有些笨了。你想要获得新的生命，就要承受千锤百炼……等好爸爸把你敲打够了，你就变聪明了。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在一起，在一起慢慢长大……。”

    满天群星璀璨，铁匠铺的屋顶在星光照耀下，闪动如宝石般的尘世光芒。宝屋之内，小名玉就这样自言自语，昏沉沉的怀抱玄铁靠在砧台边睡着了。

    河姆村剑师决定不再温柔，按照计划换了把新锤子。此铁锤原为钉刺重锤，是位支持铸剑伟业的关外游侠由南疆带来赠与剑师。据说这件兵器的原主极其凶悍，在梁越大战中用它击碎了越王坚硬的头颅。可谓是世上最绝情之物，现被剑师相中改造成打铁锤。

    “咚当……咚当……咚咚当……哐当！”

    肩负神圣使命的无情剑师，学起怙阳子大师的冷酷姿态又开始忙活。但看他面泛寒霜，少说废话。务必努力捶打，直至梦想到达。

    “哈哈哈！简直要笑死人了……我直接预测他不会成功。”每当采玉姐妹俩牵着手儿，快乐地从铁匠铺门前经过时。采玉姐姐总会指着傻男人仰天大笑，一点也不顾及剑师的面子和感受。

    “好爸爸……你打轻点。”名玉妹妹既心疼父亲，也心疼笨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铁匠铺都已经装点得好似花房，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祝福图画，檐下系挂着许许多多诉说愿景的小铃铛。

    却说河域地近些年来，季候多有变异。夏汛洪水泛滥，秋末庄稼欠收。诸般事端呈现不祥之兆，惹出长者担忧。值逢族群会议就有人指出，前回纵容星徒挖开后山，是为毁损当地风水。今番剑师终日敲打玄铁，怕是引来神明震怒。

    当时，玄铁铸剑之说还颇得人心。与会者观点不同，各执见解。两边争论不下，问题暂且搁置。未料次年初春，不幸降临，一场瘟疫突如其来。先是从上河口的某个鱼市爆发疠疫，然后经由往来商贩传至附近村落，再逐渐蔓延至河姆村。

    何李两家未能幸免，均有数人染上疫病。老孺幼童，首当其冲。刚开始的时候，亲友们还能互相帮忙护理。怎料病症来得极快，未出几日，患者多半身现红肿斑点，高烧不退。体弱者抗不过十天半月，就此一命呜呼。

    稍后政令强出，乡里隔离。渡口封航，市集关闭。村中到处熏烧艾草，病死者连同所用衣物就地焚化掩埋。友邻间只能各自管顾各家，不得再有任何接触。

    剑师关了铁匠铺，遣散众徒弟，守在家中照顾妻女。几天前，采玉因去娘家处理父母后事而染上疫病，回来后把名玉也给传染。娘儿俩现下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早没了往日的活泼气息。家里独有剑师尚能完好动弹，拿湿巾蒙住口鼻。未见忙碌，神色疲惫。心中惶恐，亦无良策。只求上苍保佑，能够平安度过这段艰难时日。

    这天下午，剑师听到屋外有人喊他名字。推门观看，原是村保陪同一位部族长老隔远站在门外。所来并无好事，要他交出玄铁。

    “东洛，莫要偏执。”村保高声劝道：“你娘没了，采玉的父母也已不在。现如今你家妻女染病在身，但求神明护佑方能保住性命……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此是疫病所致。”剑师断然拒绝：“不干我铸剑之事。”

    “剑师，我闻你技艺精湛，乃怙阳子大师的高徒。当年学成归家后，为部族首领及游侠豪杰铸有几样神兵利器，因此族群上下对你多有敬重。”那位年迈的部族长老颤声道：“惟有这玄铁铸剑，迟迟不能成功。此中关键，老朽见识疏浅，难以厘清。然你的恩师早有言在先，最后一块玄铁或是承领大道无用之意，切不可强为有用之举……李剑师啊李剑师，你因何违抗师命，几年来偏要跟这废铁较劲。莫不如停止敲打，赶快把它放回后山，可保天地安宁如初。”

    “天地本自多变，何来安宁如初？”剑师反驳道：“即使眼前疫情肆掠，你们也不能乱出主意。当务之急该去招来医师寻药疗治，请来巫祝在神庙施法驱除瘟疫。”

    “但凡能用到的法子，我们都要试一试。”部族长老仍然坚持：“剑师，你且想想……铸炼玄铁，出自信众空口无凭的古老传说。寄望以剑中神力，达世间难成诸事。而凡人欲望，从来无休无止。倘若放下执念，不铸剑又能何妨？”

    “长老请回，村保大叔请回。”剑师拱手抱拳：“容我多想上几日，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

    村保领着部族长老既走，剑师关上屋门回到房中。他眼望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而昏睡的妻女，念及两人安危，愈发心神难安。这是他曾经发誓要倾力守护的小小世界，远胜过外面的全部世界。

    剑师爱已至深，无法承受失去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痛苦。如果真的有什么办法能让疫病消除，哪怕只是极其微渺的希望。他也愿意立刻尝试去做，不敢再有任何耽搁。

    因此他下定决心，转过身走向斜靠在墙边角落里的玄铁。那是星徒们寄予厚望的‘小妹妹’，怙阳子大师意味深长言指的‘废铁’。剑师用双手把它轻轻捧起，思绪不由回到七年前的欣喜遇见，朦胧感觉恍如初恋。

    “我虽心有梦想……但是你所在的那个世界迄今为止，尚未给过我任何答案与启示。”剑师摇头轻叹，随后虔诚跪地向上苍祈祷：“苍天明鉴，在下河姆村剑师李东洛。诚惶诚恐，禀告诸天神明。若果真是小人敲打玄铁，引得神明震怒，小人应以一己之身承担所有后果。今时愿将玄铁放归后山，从此不再做那痴心念想。肯请神明恕罪，以慈悲为怀，护佑我河域地民众及小人妻女平安无事。”

    “笨铁……不要……。”身后的名玉出声轻唤。

    剑师急忙叩了几个响头，以为神明显灵使女儿醒转。待放下玄铁回身急看，只见名玉仍自闭眼，安静地躺在床上。剑师走近跟前摸了摸女儿额头，高烧显然还未退去。就在这时候，一旁的采玉忽然睁开双眼望着剑师。

    “东洛哥……是你么？”采玉的迷茫神色中带有意外惊喜。

    “好媳妇，你醒了。”剑师也不怕被疫病感染，伸手抱住采玉的肩头。

    采玉见他如此称呼，神情中露出几分羞涩：“东洛哥，你怎么叫我好媳妇？真正是羞死人了。”

    剑师见她已被烧得糊涂，赶忙提醒：“采玉妹子，咱俩都已经结过婚了……你看看身边睡着何人？”

    采玉扭头一看，吃惊道：“噫！这是谁家女孩？好像我的小时候……奇怪！我怎么还躺在床上？我刚不是站在河岸边等你归来吗？”

    “这是咱家女儿，叫做名玉。”剑师扶着媳妇半起身道：“你是有病躺在床上，可别再胡思乱想，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还以为做了场梦，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采玉恍然大悟，以手掩面：“方才梦中见你如约归来，且与你结婚生子。我们恩恩爱爱，说好偕伴终老此生。结果不知怎的，忽又在梦里惊醒，发现万事皆空。自己仍然孤独地站在大河岸边，由是等待无望，心中倍感凄凉……。”

    “采玉……现实不是那样。”剑师轻抚着媳妇脸颊，柔声道：“我信守诺言从北方回来，跟你已经共同生活十几年了。”

    “是啊！都已经快乐生活十几年了……时间相同流逝，若是相爱似一晃而过，若是等待总显得漫长。”采玉渐渐清醒，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名玉的颈项上：“对了！就是这块同心玉。虽未给女孩颜离带来好运，却把我们三个人幸福地连在一起。”

    “嗯！”剑师看出他媳妇神色忧郁，心中隐生不测。

    “可叹人生终有一别！”采玉仰起脸庞问道：“东洛哥……如果这天来临时，你会不会感到有几分害怕。”

    “我当然十分害怕，甚至会感到绝望……。”剑师紧张回应：“所以，媳妇你要赶快好起来，别让我有任何担心。”

    “我恐怕难好，该去找我离世的爹娘了。”采玉口出不吉之语，哀声道：“现在想想，当初你的恩师不让你回来，确是很有先见之明……假如你不回来，或许会有个更好的命运……。”

    “不！我从不后悔，必定要回来……无论是为了梦想还是为了你。”剑师心下慌乱，打断媳妇话语：“你病没好少说几句，快躺下来休息，莫要瞎寻思……。”

    “东洛哥，谢谢你……此刻有你陪伴，我已知足。”采玉笑了笑，感受到好相公的一片真情：“现在，我还有些紧要话讲。适才梦中，我在流光中看见了许多事情。醒来后虽不能件件记起，但有一事，记得分明——所见中原之地，到处都在传唱行吟者的歌谣，‘等到天风吹送，等到白鸟唱鸣，大河之女就会把神剑铸炼成功’……。”

    “什么？”剑师目瞪口呆，仿佛五雷轰顶：“谁是大河之女？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我铸炼神剑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怜剑师少时满怀豪情梦想，早在潜意识里给自己灌输了坚定信念。这回听到玄铁铸剑居然与他无关，还是经他媳妇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过打击。剑师相信他媳妇应该暗藏神通，能洞察天机星的本领就很了不得，而且不知道从哪里还学来些通灵术。

    采玉没再理会剑师惊诧的表情，转过头望向身边沉睡的女儿。她用手温柔的抚摸着名玉面颊，眼中蕴满了难舍的泪滴。吉祥天恩赐，这是星女在人世收获的最大惊喜。当她从前徘徊在大河岸边，在那长久的等待中偷偷哭泣时。有一天，水波泛起倒影，她忽然看见了河之女微笑的样子。

    “名玉……？”绝情剑师见此情景，恍惚明白：“我们的女儿……大河之女？”

    “笨铁……。”名玉仍然紧闭双眼，出声嘟哝一句。

    采玉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颗颗如珍珠般的晶莹泪水，自她深黑色的瞳眸里不断涌出，洒落在河之女的脸颊和身上。星光永存，星女今生留住的时间却很短暂。尘世中的生命历程经过漫长，每个相爱的人彼此串连同心，谁都是其中重要一环。

    “东洛哥，河姆村并非实现梦想的地方。你将要重新出发，带上我们的女儿和玄铁，踏上陌生的路途……去找到那棵智者古树，在那里寻求你想要的答案。”采玉满面泪水，凝眸注视着心爱的男子：“原谅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但是请你相信，我还会像从前一样站在河的彼岸，默默地等你归来……。”

    “采玉……别离开我。”剑师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属于夜的黑暗降临人间，天机星还在天空闪烁光芒。河姆村女子临至终了，忽然才想起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她颤抖着牵起好相公的手，用尽残存力气咬破了两人的指尖。殷红的鲜血顺势滴落到白色佩玉上，绽放出一朵花瓣的形状。

    滴血为咒，魂灵为契。凭此铭誓，来生相遇。这是他们心中最真挚的期盼——希望未来某天，当那样一个重逢时刻真的来临时。他们还能够记得从前相处的日子，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彼此的笑脸。

    两日后，破晓时分，黎明的光出现天边。河姆村内，有处人家的房屋燃烧起熊熊火焰。剑师身背玄铁，站在屋外不远处，心怀痛悲地注目着眼前情景。家里所有不能带走的东西，以及想要遗忘的旧事，全部都在烈火中付之一炬。

    火光显现中，剑师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手持玉佩的小女孩，正在无比快乐地朝向他奔跑而来。当初既然没能躲开，套住了活该就是一辈子。

    老李铁匠怀抱孙女，从附近急急赶来。剑师这两天独在家中哀守亡妻，名玉则是被送去老铁匠家后才悠悠醒转。现在她的气色看上去虽不是太好，但很庆幸高烧已经退了。

    “谁家失火了？”名玉靠在爷爷肩头，困惑问道：“怎么没人来救火？”

    “孩子……多看一眼吧。”老李铁匠悲伤流泪：“这个家什么都没有了。”

    剑师转过身来，从老李铁匠的手中接过女儿。当他把女儿紧紧抱住的时候，名玉的脸上仍旧露出不解神色：“叔叔，请问你又是谁呀？”

    “我不是叔叔，我是你的好爸爸。”剑师望着女儿，轻声安慰：“名玉，你可别着急，慢慢地都会想起来的。”

    “这孩子……刚醒来那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老李铁匠不无担忧道：“你说都这样了还要带她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爷爷，您说的不对，我都记得……。”名玉急着辩解：“我记得有个采玉姐姐，她带我去了一个好美丽好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山谷有小河，还有一棵好大好大的大树……我就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采玉姐姐又去哪儿了……？”

    剑师望着女儿，沉思片刻。抬手托起挂在她胸前的玉佩，轻轻问道：“名玉，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名玉仔细分辨，说道：“这个是同心玉，就是采玉姐姐送给我的。”

    剑师又反手指了指自己肩膀，问道：“那再看看，我身后背的是什么？”

    “笨铁……！”名玉欢快叫道：“就算被布包裹着，我不用猜都知道。”

    “很好！你把最重要的事情都记住了。”剑师安下心来，转向老李铁匠泣告：“父亲大人在上，请恕孩儿不孝。今为玄铁铸剑再别家乡，不达梦想成功誓不罢休。此行遥遥路远，未知将来归期。肯请父亲在家放下牵挂，多多保重身体……。”

    “唉！你们走吧。”老李铁匠大手一挥，无可奈何道：“我打了一辈子铁，守着这一处地方，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总觉得也挺好。我就始终没寻思明白，你弄的那些事情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人各有志，我也拦不住你。但是你可得答应我，要把我孙女儿照顾好了。”

    天色已明，剑师告别老父亲，身背玄铁牵着女儿，走出了河姆村落。

    “好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呀？”名玉欣喜问道。

    “名玉，我们即刻上路。”剑师放下悲伤愁绪，大声告诉女儿：“我们要一起去寻找你看过的那个美丽地方，要找到那棵智者古树。因为在那里有我们的梦想，有我们这辈子心心念念要达成的愿望。”

    疫情之下，沿途处处设卡，出行多有不便。好在剑师在河域地名头响亮，人们见他愿意带着玄铁离开家乡，也暗含带着瘟疫灾祸离开之意。因此，各处关卡都有人相助放行。满怀敬意的人们打心底相信，在这条通往铸炼玄铁神剑的漫长道路上。他们当下的所作所为，亦是伟大事业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