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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六章:测险(9)
    两名矿工提着火枪和铁镐走出研讨站的时候,维也纳斯的天已经大亮。

    出了大门,二人绕道而行,进花园里牵上了佣兵骑来的两匹马。也许是得益于装扮和气味与主人相近,马匹很配合,嘴里咀嚼着食肉植物的根茎,驮上人,一扯缰绳,便跑了起来。

    为节省时间,也为避免大范围冲突(雇佣兵是王廷未预料到的编外人员,暂且不论,杀太多前布拉泽学者总不好交代,引起郡内恐慌,巴别尔在地牢里套上了已死雇佣兵的衣服,恩别拉赫则发挥他的拿手好戏,摇身一变,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一名雇佣兵的模样。

    正如他所料,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研讨站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连个过问一二的研究员也没有。

    骑着快马,由巴别尔带路,不出一刻钟,二人便顺利跑回了那幢建在小郡东南方的木屋。

    好巧不巧,外乡人与骑士刚一抵达,便看见了这样一幕:一个雇佣兵正从木屋内倒着走出来,双手拽着一具尸体的腋下,另一名佣兵则举着腿,合力将断了颈椎的矿工抬出门外。

    见状,巴别尔立即手脚麻利地翻身下马,扯着缰绳,钻入草丛隐蔽。经过观察,木屋附近的佣兵共有四人,两两成对,一组搬运尸体,一组提着铁锹就近挖坑掩埋。被他剥了脸皮的学者老头正躺在屋前的空地上,没了眼皮的眼球正对着灌木丛的方向,神情惊恐地死死盯着他。

    ——停尸房被改造成了地牢,难道说……所有尸体都会像这样就地掩埋吗?

    巴别尔思索。

    ——不像,如果真是那样,整个维也纳斯郡现在一定遍地都是尸体,早成了疫病的温床。

    他仍盯着那几名专注工作的雇佣兵,悄声向骑士说道:“暂时别管他们了,群龙无首的散兵游勇,只会拖慢我们的速度。确认狄奥尼的情况要更……”

    外乡人转过头,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该起床了,教授。”

    忽然,一截黑色的刀刃扒开了草丛,顶在他面具的护目镜前,抬头看去,恩别拉赫出现在他的斜上方。他已经褪去伪装,重新披上了那副黑盔甲,正大光明的站在草丛外面,舒展身体。

    “啊,不得不说,我乐此不疲。”

    与此同时,他身后,远处,小木屋门口劳作的四个矿工已经纷纷倒在地上,鲜血从断裂的颈动脉中冒出来,蔓延进土地。这么短的时间内,四人均已毙命。

    目睹了这一幕,巴别尔站起身,向骑士投来审视的目光:

    “你……真的只是个布拉泽骑士团的骑士?”

    “啊哈,那可就说来话长了。”长刀被戳进地里,骑士将手撑在刀柄上,“接下来这段路我建议步行。”

    “同意,马匹不可控,如果因枪响受惊,容易暴露。”

    “你知道怎么用火枪?”

    “燧发枪,不算擅长。”他顿了一下,“至少比它原主人的准头好。”

    骑士轻笑两声:“据悉,那幢房子至少有二十个人把守,其中近半数是蒙恩者,怎么解决?”

    “这里距离毒森林已经不远了,发挥你的专长,把尽可能多的人引进去,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需要我的帮助?”

    “你也可以带着样本回游骑兵营地去等我。”

    “或者现在抓了你交给那群疯学者。”

    他向骑士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你最好是在说俏皮话,那样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认为现在成为一个矿工会比骑士更风光。”

    “唉,你要习惯我的说话方式,教授,看看我,我是个流动的概念(流体。”

    “的确,连气体都是能被压缩的流体,你却学不会少说两句。”

    商量好了对策,骑士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立在原地,花纹古怪的头盔歪着朝向巴别尔,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还有什么问题?”巴别尔问。

    “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不假扮换班的矿工,直接混进去呢?”

    他皱了一下眉,理所当然地开口道:“那样的话乐趣在哪?”

    “哈哈!”骑士突然兴奋地笑出了声,金属手甲用力拍在一起,“我就知道,你也喜欢这个!我们果真是一路人!”

    巴别尔没有接话。他取下脸上的防毒面具,解开墨绿色的披肩和外套,褪下宽松且臃肿的马裤,一齐甩上马背,露出那一套已经略显脏旧的副官制服。黑施法短剑跨在腰侧,火枪则被他背在背后。

    收拾好了这一切,外乡人抬腿便朝森林里走去。经过骑士身前时,他抛出一句:

    “我不这么认为。你对找到同伴很有执念吗?”

    “而你不救救医院里的那些无辜实验体吗?我们就这么走了?”

    他现在突然提起这一回事,明显是想要倒打一耙,反过来夺回话题的控制权。外乡人停顿了几秒,并没有上钩,而是一五一十地认真回答道:

    “维也纳斯仍然有原住民,实验体有作为生物武器散播瘟疫的可能性,我们尽快处理好事情回去,让先知派专业人士来解决才最稳妥。”

    栓好马匹,巴别尔又确认清了口袋里火枪子弹的数目,不多时,两人变一前一后扎进了树林,一路南下,顺着雇佣兵沿途留下的活动痕迹,沿着灌木丛中因长期踩踏而开辟出的羊肠小道,摸索通向最终目的地的道路。

    狄奥尼拘禁地所在的这片林地已经贴近温暖带边缘,越往南走,气温反而降了下来。几只完全换上白色羽毛的雪鸦倒挂在雷杉树枝头,一动不动,张开翅膀守株待兔,通过光滑飞羽极佳的反光性,捕捉吸光虫,同时用一双无法转动的眼睛扫视地面,寻找真正的猎物。

    巴别尔与恩别拉赫经过雪鸦的头顶。

    此时已经临近中午,苏里斯蒙转到了他们的后脑勺上,这片森林不比毒森林植被丰茂,不少光线穿过叶片,洒在巴别尔身上,充盈了他贴近休眠边缘的身体细胞,反而使他感到困倦。

    距离激烈搏斗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肾上腺素早已褪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回想上一次补充睡眠和食水是多久之前。

    在与游骑兵莱尔斯会面前,他和骑士徒步横跨斯卡洛兹娜雪原,为避免因陆地板块的迁移而耽误行程,他们连续三天彻夜赶路,日夜兼程。骑士似乎并不需要睡觉或进食,巴别尔则没闭过多于五分钟眼皮,水与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第二天晚上消耗殆尽,他靠食用积雪度过了余下的半天。

    再之后——再之后他睡了一觉,被火枪打爆了脑袋,睡了几个小时,或许喝了几口自己的毒血,仍然没吃一点东西。

    雷杉林里不可能凭空种出来一颗咖啡树,于是他强迫自己转动大脑,试图找出一个话题来提提神:

    “你那把黑色的长刀究竟是从哪拔出来的?”

    “很感兴趣?”

    骑士不出所料地积极回应了他。

    “聊胜于无。”

    “你可以理解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安德娜没有对你产生好奇真是个奇迹。”

    “哈哈哈哈……”骑士笑得有点勉强,“怎么没有呢?”

    “是吗,看来你也不容易。”

    “哟,你在关心我?”

    “我没有。”

    “别不好意思,教授,这根本没什么。”

    “谢谢,你其实是个好人,能细致入微地体察人心,你比我更无私,只是在像人类这方面,对你我相形见绌。”

    他一股脑说了一串。

    积攒的疲劳让大脑的运作变钝了不少,老实说巴别尔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仅仅想要反驳恩别拉赫,这番话就直接从嘴边溜了出去。

    “……”

    骑士却莫名被噎住了。

    “你在说什么?认真的?你知道这对我来说算不上褒奖。”

    “不然我也不会浪费口舌。”

    “啊,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我说你难堪吧?”

    “噢,差点漏了,这笔也记上。多谢你的提醒。”

    巴别尔侧过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幸好,情感交流可真是个累赘。”

    “如果你是个人类,就不会这么想了。但不得不说我同意你的观点。”

    听了这话,骑士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他们在沉默中走了近半分钟后,才有一缕声音传入外乡人的大脑:

    “我当然是个人类,曾经。”恩别拉赫的语气一反常态的沉重。

    巴别尔察觉到了异常,顿住脚步,转身看向他。

    “我的……父亲,是个自私又道貌岸然的混蛋。”骑士陈述,“他总在宣扬他有多爱自己的家人,却在得不到资助的时候借用他独生子的身体做实验,最终实验失败,导致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才找活人当素材,他只是在以做实验为借口,掩盖渴望杀戮的本性。他乐此不疲。”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杀了他,把他当成一个礼物,送给了他的儿子。”

    外乡人沉默了,他仍然表情平静,但那双瞳孔放大的眼睛出卖了他,骑士的一番话,一个故事,多少使他受了些深刻的触动,困意全无。

    恩别拉赫正立着,继续用情感丰富的声音娓娓道来:

    “过去那些年里,我总是郁郁寡欢,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本性,渴望成为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人,可我根本做不好,直到我杀死他,才终于释怀。而就算他的儿子真要走上和他同一条路,又有什么不应该呢?他当真有这一份良知,能阻止子承父业吗?”

    巴别尔从他的头盔上移开了视线,斟酌措辞:

    “我给不出答案,说实话,这不是我所擅长的。但你会成为什么样一个人,最后还是由你自己说了算。”

    他侧对着骑士,语气有些拘谨。

    “至少在我看来,你或许并不和你的父亲一样,因为当时你没有杀死那两个城门守卫。灭了口,你本可以嫁祸于我,全身而退,避免跑这一趟。”

    “啊哈,不错、不错!”骑士突然雀跃地朗声赞叹,“你别出心裁的道德观总能给我新惊喜。”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道德观。”

    “你当然有,而且肯定能跟这个故事蓝本的主人合得来,老实说,你们真该比一比谁更死气沉沉。”

    话音刚落,巴别尔便蹙起了眉头。

    “等等,所以这不是你的故事,而是……”

    他的视线跟随骑士,后者优哉游哉地从他身后经过,红披风扬起,滑过外乡人扎在后脑勺的细长辫子,打断了他本来要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而是时候不早了,再不走,万一那些雇佣兵吃完了午饭,我们可就分不到一杯羹咯。”

    骑士的声音飘过来,头也没回。

    雪鸦仍然倒挂在枝丫上,把头转了半圈,一座小型宅邸的轮廓倒映在它眼中,似远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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