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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测险(3)
    “那便言归正传。”

    正说着,国王忽然大手一挥,无数细密曲折的电流从王座周围闪现而出,以迪斯特什的手掌为中心,向整个大厅飞速扩散。

    偌大的宫殿厅堂四处都传来了齿轮运转声,四周墙壁移位,地板与天顶则开始转动,红绒毯由台阶底部一路铺陈到正门前,极繁精美的天顶浮雕从宫殿的圆顶上翻折而出,昏黄的烛火光被燃着的金火盆与奢华的秘法燃料吊灯替代,两排史话金雕塑自地下凹槽旋转而出,类罗马装饰柱紧跟其后,流银泉水从两块银质地面涌出,向上倾泻,于天顶浮雕刻画出的喷泉聚拢,而后凝成如绸缎般的礼带,贯穿厅堂的始终,再分别于罗马柱两侧遁入银质地板,形成循环……

    只是须臾之间,原本昏暗空旷的大理石大厅,顿时变得奇异璀璨、极尽堂皇。

    就算是地球上有史以来,皇家宫殿最穷奢极欲的巴洛克洛可可时期,同巴别尔眼前目睹的一切装潢与设计相比,也依旧黯然失色。这实在可谓物理意义上的真金流银。

    “巴别尔,虽然你并非布拉泽公民,却在得知偷渡入境实为触犯布拉泽律法后明知故犯。无论如何,活罪难逃——但仍可戴罪立功。你务必协助并全权听从于先知安排,为自己争求将功补过的机会。”

    巴别尔很快从宏伟的景观里收回注意力,手臂搂在胸前,微鞠一躬。

    “话又说回来,作为我个人,我很赏识你的气魄,不要让我和先知难办,流民。”

    “好,谢谢。”他点点头。

    国王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似乎并不在乎细枝末节的礼仪。而一旁的侍卫则一个劲地冲巴别尔使眼色,让他加上敬称,但这次他没有照做。

    “我姑且一问。”

    迪斯特什单手托着腮,翘着腿,放松地斜倚在王座上。例行公事的枯燥时间结束了。

    “你不远万里来到奥普拉,来到布拉泽,甚至不惜触犯死罪,究竟是所求何事?”

    “达成我的目的。”

    国王兴致勃勃:“哦?那么你的目的、你的愿望,是什么?”

    “治愈血液病。”

    巴别尔瞟了先知一眼,她正从流银缎带里切下一片样本,塞进腰包。于是他收回视线。

    “血液病?”骑士有些诧异地插话。

    “血液病。”外乡人给以肯定的回答。

    “你到狄露威姆来,为的就是治病?”

    “是,否则我该有什么更宏大的愿望吗?”

    “噢,不,这很好。”骑士轻笑两声,“但记得,先生,人世间一切愿望最终都会以某种扭曲的形式达成,无一例外。”

    巴别尔侧过身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时,国王的脸上带了点严肃的神情,突然话锋一转:

    “恩别拉赫,神龙见首不见尾,艾弗利亚找了你好些天。守门的士兵都跟他说了,立国庆典开张那天,是你把他们打晕了,他们才把巴别尔放进城里。你还有什么想补充或辩解的?”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石制的王座。

    骑士回道:“我想补充。”

    国王示意他继续。

    “不是打,是撞。”

    他敲扶手的手指停了,在骑士与巴别尔之间转着打圈:“你负责护送他出入毒森林。”

    又转向一旁开小差的安德娜:“他们是你的了。”

    巴别尔从回忆里抽出身来,但无奈感被从脑中的情景带入了现实。

    彼时,他、先知与骑士三人已经走出了侧殿,又走出了王廷,在狄露威姆一个侧城门前,做最后的物资行程确认。过程中,与他们一同待在侧门的还有一队骑士,根据整齐划一的打扮看,似乎都还是新兵,正忙前忙后搬运粮草,装车出城,运给南线战场。

    先知到库房去取了些东西,刚刚回来,一见到她,巴别尔便问道:

    “安德娜,我们真的有必要一起出发吗?”

    “是的,为安全考虑。”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不会遇到什么危……”

    “别谦虚了,教授,你的高调登场早在顶沼传的人尽皆知咯。”骑士突然出声嘲讽。而如果不是坐在一堆木箱子上,边耍玩铁剑边说,又像真心实意地替巴别尔着想。

    “……或许如此,但我需要纠正你一点,我不再是教授了,你该换个称呼。”

    “噢、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这么称呼你,教授。”

    “停!打住,要拌嘴你们在路上有的是时间,不急于现在。”她及时制止了另外两人或许即将展开的唇枪舌战,补充道,“不只有布拉泽的医学研究院一派对你感兴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类似情况你应该遇到过不少吧?”

    “头一次对奥普拉有了归属感。”

    “哈哈!你真是幽默!”

    铁剑被骑士一下扎进了木箱,他借力支起身,跳下箱子堆,在巴别尔不置可否的目光注视下,向他张开了双臂走来。

    “我越来越对我们这趟旅途迫不及待啦。”

    又在隔着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

    “最后,你们要带上这个。”先知递给巴别尔一个卷轴,“为了方便联络。”

    “这是?”他打开卷轴,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一种秘法道具,只有……”

    “嘿!新兵,没错,就是你!”骑士打断了先知的说明,高声叫住了一个搬送草料的驻城远征军士兵,又冲他勾勾手指,新兵便立刻一路小跑过来。

    他跑到骑士面前站直,行了个军礼:“长官,有何吩咐?”

    骑士扯过巴别尔手里的卷轴,抽出轴承藏笔,写了一段字,在二人不解的注视下,把卷轴拍在士兵胸前:“写了什么,读出来。”

    “是!”他又行了个礼,“‘休假通知’,‘敬告洪水小队诸位将士,从明天起进行为期一周的带薪休假调整’……长官,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呃……经常。不、没有!您向来直言不讳。”

    “说的不错。”一条状似腕足的黑雾延伸出来,抽走了士兵手里的卷轴,并用它敲了他的脑袋,骑士转过身不再理睬他,新兵困惑地挠挠头,最后识趣地转身归了队。

    “来,教授,有劳你再读一遍。”

    巴别尔抬眼盯着骑士的头盔,迟疑地接过卷轴,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定睛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纸上写着的是他们二人的出发时间与此行目的,和方才士兵读出来的内容毫无关联。

    “一种加密手段?”巴别尔问。

    “没错,感谢你的示范,‘长官’,直观多了。”她一边对骑士道谢,五根手指一边倒着捏合在一起,朝他比了个泰坦斯的脏话手势,“除了提前录入的持有者信息以外,其他人读这张卷轴时,只会看到毫不相干但是他们本身此时渴望的内容。一般用来加密克拉法琳宫的机密文件。”

    “而经过我的改良,现在已经彻底实现了多张卷轴之间的内容互通,且不受距离限制。也就是说,你们所写的文字会实时浮现在我的卷轴上,反之亦然。”

    “很方便。”

    “但假如这两重保险都不奏效,你们也要做好惨遭人体实验的准备哦。”她用平静的语气说,“据我所知,被驱逐出城,得到奥尔梅克收留的劣迹学者不在少数,手段不光彩,而且残忍。”

    半天前的一幕幕画面在巴别尔脑海里划过,他边想着,边哈出一口白气,太阳快下山了,风雪已经逐渐急了起来,他们在雪原当中埋头赶路,两只黑色的靴子在他的视野里交替出现。

    “你不怎么说话,是不是?”

    护送他的骑士走在前头,声音却未被呼啸的冷风阻断。

    “不完全是。”巴别尔回答,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完全不是,你在侧殿的时候话可不少。”对方却听见了。

    “……”

    沉默。

    “来吧,教授,说点有趣的。”

    他低头想了想:

    “我养过一只狗,有天下了大雾,它在草地上狂奔,最后消失在雾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群人从雾中走出来,他们端着枪,而后抬枪射击。”

    “射向你?”

    “射向另一批士兵。他们在那里交战。”

    “你的狗去哪了?”

    “死在了雾里。”

    “那个地方叫什么?巴尔的摩?”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词,外乡人慢下了脚步,抬头看他。

    “那不是属于奥普拉的地名,你怎么知道?”

    “噢,我知道的可多了,譬如你曾是个捷克布拉格的数学教授;譬如你曾在战争时期被抓进某个国家的地下研究所,在那里受尽了折磨;再譬如,现在,你的脑子里空了好几块,我是指,你丧失了不少记忆。”

    他盯着骑士,沉吟片刻:“确实如此。”

    巴别尔本该惊叹于对方所掌握到的信息过于具体明确,似乎对一个理论上完全不了解的星球了如指掌,但他却表现得格外平静——因为骑士所说属实,从初入奥普拉以来,巴别尔的大脑曾持续混乱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他的的确确丢失了许多的记忆。此后,在残存的记忆碎片中,他东拼西凑,为自己捏造出了一个或许客观又或许理想化的过去,童年美满幸福,生命却过早地被顽疾蚕食,死后才落入面前这个新世界。

    而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恩别拉赫口中关于他的两条信息:他在布拉格教过数学,在某场大战里受过人体实验之苦,犹如两块拼图,正好补齐了他残损的一处记忆。

    ——我并非英年早逝后才重生在这片大地上。这四百年来,我无法触及真正的死亡。

    巴别尔再次沉默了,没人再说话,暴风雪推着苦行之人继续上路,没人停下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怒风吹尽,一棵巨树赫然显现在二人眼前,抬头看去,在能见度较低的雪天里,让人产生树干直插云霄的错觉,似乎近有百米高。

    整体看上去,巨树粗壮的茎干一分为二,分别按不同的角度朝着同一个方向螺旋向上,仿佛两名跳着弗拉明戈的巨人舞者在生命尽头相拥,灵魂散去,肉体枯竭风化,遗留百年。

    “啊,这棵奇形怪状的大树居然在这儿?”

    “来时没见过。”

    “当然,因为这是另一条路,一条捷径。”

    骑士细长坚硬的腿甲插进雪地里,站定原地,抬头看去,鲜红的披风在疾风骤雪中极力翻飞。

    “这棵树扎根在这片雪原里几千年,那时这儿还不叫斯卡洛兹娜雪原,而是雪地人的朝圣地,萨枯里格。”

    “雪地人?”

    “绰厄尼斯人,亘古冻土的原住民,黑龙族群灭亡前,对其降下诅咒,其子其孙,体内都流淌着黑夜之血,皮肤犹如树皮干枯,生来就被普世所排斥。听起来真是个好故事,对吧?”

    骑士转过身,面向巴别尔,后者则对他投以不赞成的目光。

    “他们的一整块陆地每隔25小时便会上升到顶沼来,这段时间内气温回升、日照充足,这棵树也就因此得以活了下来。”

    “但最后还是枯死了。”巴别尔补充道。他仰起头来,观察巨树干枯的枝杈。

    “没错。啊,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骑士单手支腰,继续说,“晕轮死斗爆发前,极寒之地的人类还没死绝,他们视它为圣树,将它命名为‘拥舞至死之树’。”

    “听起来相当浪漫主义。”

    “我也这么觉得。那群受诅咒的孩子,在那个静待末日莅临的下午,终于摘下了披在身上的黑斗篷,露出真容,相拥、共舞,直至死亡降临——”

    他一时兴起,张开双臂,黑色的烟雾顷刻间从盔甲缝隙里大量涌出,在风中扩散、向上腾飞,不一会便包裹了整棵巨树干枯的枝杈,在原本光秃秃的、了无生气的树冠上,凝成了数不尽的黑色叶片。

    正在这时,风雪彻底停了,日光自厚重的云层缝隙处倾泻而下,穿过颗粒状的黑雾“叶片”,将斑斓的色彩投映在煞白的雪地之上。置身于斑驳影错的雪地,他们仿佛置身于上千年前,那个绰厄尼斯人围绕巨树歌舞的晌午,雪霁初晴,人们直面末日,拥舞至死。

    面对此情此景,巴别尔则陷入了沉思。

    ——一千多年以前的晕轮死斗,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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