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清晨的空气凉爽湿润,执法厅门前的道路旁,槌枫树的花与叶被打落大半,光秃秃的树杈从四面八方支出来,被冷风吹动,互相拍击摩擦,发出响动,好似一个摆动不均匀的老旧挂钟。
“嘀、嗒、嘀、嗒”
一个断了角的老式挂钟被摆在后勤室宽大的木桌子上,门开着,报时声回荡在执法厅清静的大厅周围。摆针不断晃动,机械性的重复动作配合着窗外吹来的凉爽细风,催人欲睡。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嘈杂,很快归于平静,紧接着,一抹黑红交替的身影快速掠过门前,过了片刻,又倒退了回来。
花纹诡异的金属头盔映入眼帘,盔甲磕碰声不绝于耳。
一个身披黑甲的骑士出现在审判庭的执法厅之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但骑士本身似乎毫不在意,他堂而皇之地站定在门口,侧着身向里看过去,不由得歪起了头。
后勤室内的景象令人费解,从狭窄的单开门外看过去,一张尤其宽大的桌子几乎占据了全部视野,桌面宽阔到不禁让人产生好奇,究竟是怎么折叠才运进屋里去的;而在那之上,则摆着琳琅满目的香水瓶,奇形怪状的玻璃瓶犹如一场重头戏,铺满了整张桌面,香味难以想象得浓郁扑鼻,以至于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或许这就是不惜引来异样的眼光,也要开着门和窗户的原因。好在执法厅里的人并不多。
听到响动,莫拉莱斯从桌子旁的一个角落里抬起了头。一支钢笔放在她噘起的嘴唇上。
“你这是……?”
骑士的手指指着桌子转了一圈。
听见他问,莫拉莱斯也看向桌子,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一幕的确有点视觉冲击力。
“没什么,留在这里找找思路。”她抽下嘴上的钢笔,托着脑袋解释道,“反正已经用不到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似乎很熟。
“认识你这几年,从没听过你还有这爱好。”骑士走了进来,随便捡起一瓶香水,左右摇晃,“一共有多少种?”
“一百九十六种,市面上的女款甜味香水都在这里了。”
“啊呀,真是壮举,你准备每天都换一样?”他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撑着桌子问。
“对……嗯?噢,不是,我在查案子,让报案者把每一样都闻过来,锁定凶手。但奇怪的是,哪一种都不……”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骑士团该不会也想插手吧?你们只会打草惊蛇。”
“怎么会呢!我是来喝茶的。”
一团黑雾从盔甲缝隙里钻出来,聚拢成一只茶杯的形状,包裹住香水,被他像模像样地捏在手上。
“去去,无可奉告,休想套我的话!”
执法官却不领情,她从椅子上撑起身来,踮起脚,夺过骑士手里的香水瓶,摆回原位。
“所以,你们要怎么靠闻香识犯人?让被害者把他在凶手身上闻过的挑出来,再把缩小范围到每一个买过这款香水的人?”
“嗯,大差不差。”她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回答,“这是目前为数不多的线索了,好在算个眉目。”
可惜眉目断了。她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凡事无绝对,执法官小姐,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个工人的口供并不能全信。”
“这只是概率性问题,与他可不可信没有关系。”刚说完,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钢笔头的一滴墨水沾在她的鼻尖上。
但晚了一步,骑士已经了然于心:“噢,所以报案的真是个工人。”
莫拉莱斯放下手,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玛利亚告诉你的,是吧?你又变成我的模样给她泡咖啡了?”
“怎么可能呢?”骑士回答,“是槌枫花茶。”
他倚在桌子旁边,一只脚的脚尖点地,用手指了指执法官的鼻头,示意她擦掉墨水渍的同时,成功让她的两只眼睛一并向中间靠拢。
骑士无端地笑出了声,莫拉莱斯则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种茶涩得人嘴麻,你准让她记恨上我了。”
“放心,我加了不少方糖。”
“但愿吧。”
“不过这真的好吗?”
“不好,你好歹也是个正式骑士,怎么老做这种小儿科的恶作剧。”
“我不是指这个。”一团细长的黑色物质从骑士的盔甲缝隙里钻出来,卷起一瓶香水,摆在了莫拉莱斯面前,“阿门德,是他来报的案,你就能全盘信任这个报案人吗?”
她摇摇头:“他太可怜了。”
“啊,所以你很同情他?”
“所以我无法同情他。如果再因为同情而偏袒他,反而会使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远,那样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骑士仰着头绕了绕她话里的逻辑,笑了。
“不知该说你刚正不阿呢,还是特别有同理心呢,米亚小姐?”
“随便你,你的看法自己来负责,我不干预。”
莫拉莱斯放下笔,呼了口气,转了转肩膀。她站起身,在桌上戳齐文件,夹在了胳膊肘里,仰起头,看向恩别拉赫。
“……”她表情如常,沉默不语,又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小姐,有什么我能效劳的?”骑士微微俯身,问道。
不得不承认,米亚·莫拉莱斯有一张看上去灵巧温和的圆脸,在佼佼者云集的执法厅,她既矮小内敛又资质尚浅,就像阿门德的遭遇那样,面向她的冷嘲热讽、区别对待层出不穷,但她仍然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她同时也是幸运的,一切努力都没有付之东流,年仅22岁便稳了执法官的位子。
“请让一下,你挡路了。”她礼貌而疏远地回答。
话音刚落,骑士便立即侧过身去,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伸向门口,摆出了一个浮夸的请的姿势。
执法官飞快地冲他笑了一下,大步走出了档案室。紧接着,骑士突然从门口探出身来,叫住了莫拉莱斯:
“嘿,执法官!”
她回过头。
“听你和玛利亚副官讲的香水故事,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骑士走了出来,向她靠近。
“你说。”
“在雨林里有一种水果,人类吃了以后再喝槌枫花泡的茶,味道就会像蜂蜜水一样甘甜。”骑士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颗红色的圆环形果实,平放在掌心里,“你说其他东西的味道会不会也受影响而改变呢?要尝尝吗?”
莫拉莱斯低着头思考了片刻,接过了果实。
“多谢。”她说,“这确实是个新思路。”
“米亚!米亚!”
正在这时,玛利亚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莫拉莱斯侧过身,骑士背后,副官小跑着出现在转角,手里攥着一张纸,神色有些慌张。
她气喘吁吁地说:“案发现场、发现的、头发丝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它就属于一个贝瑟姆工厂的工人。”
莫拉莱斯喜出望外:“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去开搜查令!”
她说着就要行动,却被玛利亚一把扯住。
“他已经死了。”
执法官睁大了眼睛:“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工厂事故。”
晴天霹雳。
她露出更加诧异的神情:“五天?这、这怎么可能?凶手入室作案和留下犯案痕迹的时间都在前天晚上!”
“尸体就近陈列在东区的太平间里,那儿归医学研究院管,我已经派人去问过了,情况属实。”
“那脚印呢?”
“说出来吓人。”她神色古怪地低声说,“在太平间里找到了一双鞋印一模一样的雨靴,内侧也检测出这个死于事故的工人的基因。”
“……”
长久的沉默。
莫拉莱斯回过头,骑士已经不见了。
“内在秘法残留呢?”
她怀疑是蒙恩者作案,用自己的力量在尸体上做了手脚,妄图装神弄鬼、混淆视听。
“为零。”
“头发上的基因确定是那个去世工人吗?有没有出错的可能性?”
她摇摇头:“反复送检了七八次。”
“检验人员可信吗?一直都是……”
“换了四组检验员,两种检验方法。”她抢答,“检验期间没任何外人接触过样本。”
“……”
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想?”副官问。
“胸牌、香水、头发、脚印,现在线索都断了。我一直以为我们离真相很近,再熬几个晚上就能给阿门德一个交代……他还等着上法庭。”
执法官执意如此,为了避免一个又一个生不逢时、却又曾经努力求生过的可怜人丧失对生活的信心。
“衣服呢?作案时穿的黑风衣、还有防毒面具,这些都还没找到,不是吗?
“样本还有剩余吗?换一家研究所,我们再验一遍。”她飞快地说,“我知道,在落杉湖城有一间独立研究所,不属于布拉泽医学研究院,你去拿样本,只要有执法厅盖的章,很快就能……”
“那不太现实……”玛利亚小心翼翼地插话,“证据的指向很明确,上头已经在催着结案了。凶手将被判定为这名去世五天的……工人。”
这一番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莫拉莱斯倒着退了两步,整个人贴在墙上,疲惫感终于浮出水面。她熬了两个通宵,明明刚才还神采奕奕,现在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开始有不好的预感,她很早以前碰过这种情况。官司败诉、诉求无门、死人顶罪、证据不足,原本踏实生活的劳动者成为剥削的牺牲品,走投无路下,举起了屠刀,断送别人,也断送自己。在她刚进入执法厅的时候,她的执法官也是如此。
除去香水以外,所有现存的证据,无论充分与否,都指向贝瑟姆和他的工厂,而真正的凶手仿佛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以至于连执法官自己都开始怀疑,工人阿门德是不是真的说了谎?
而至于那名五天前死于事故的冶铁厂工人,如果排除蒙恩者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没有内在秘法、没有符纹道具,莫拉莱斯宁可相信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这四组检验员、两种检验方式全都出错,且错在了同一个地方,也不相信一具普通人的尸体会起死回生。要是真有这种事,也不该存在于现如今的世界上,不该存在于这片神灵绝迹的土地。
然而祸不单行,玛利亚副官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她刚才漏说的一件事:
“对了,阿门德的辩护律师康德到了执法厅,说想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