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门德!”
憔悴的工人转过身,发现莫拉莱斯执法官正从远处跑过来。
“米亚长官。”他点头示意。他的身边,一对矮瘦年迈的老夫妻跟着点头。
执法官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是他老来得子的父母,比档案上的拓印影像(照片要更苍老瘦削一些。
——他们怎么来了狄露威姆?
莫拉莱斯没多想,对他们回以笑容,随后立即道:“我都听康德律师说了,你撤诉了?你被威胁了吗?贝瑟姆很可能会妨害你的安全,这点我也给了肯定的回答,他克扣你的薪水、把你打进医院均有人证物证,而且你还有他指使绑架未遂的证据,目前那证据还没被推翻,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解,不是致自己于……”
“好了,执法官小姐,别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打断她,伸出干硬生茧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我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贝瑟姆老板愿意网开一面,把违约金一笔勾销,而且不揭发我的贪污事实,只要我用不着去坐牢就足够了。”
这和他先前的说辞完全相悖,简直就像话术一样。最重要的是:
“等等,贪污?”
她实在摸不着头脑。
“是啊,老板之所以几个月不给我开钱,是因为我原先……贪了工厂几拜拉(几万块钱。”
阿门德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碎了铺陈在她脑海当中的风景。她一时哑口无言。
“而且凶手已经找到了,不是吗?”他脸上挂着木讷的笑容,“抚恤金,那真是一笔很大的钱。补上了房租和药费的窟窿,还剩下不少……足够我们一家人过半辈子了。”
“可是……”
莫拉莱斯刚想说点什么,阿门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却收紧了,她皱了皱眉,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出声。
“有些事并不一定是眼见为真,”他轻声说,“那枚胸牌……是我自己的。”
她睁大了眼睛。
“我去贝瑟姆家的时候,他曾把胸牌从地上捡起来,上面正好沾了我的血。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和那个绑架犯有没有关系,他只说了不会让我好过,我那晚实在是太害怕了……才来报了案。
“就送到这儿吧,米亚小姐,现在,我释怀了,比起自己的死活,还是我的家人更重要。”
那种悲戚的神情再一次回到了工人的脸上。他垂下放在莫拉莱斯肩上的手,她张了张嘴,却半句话也没说出口。
来不及再多问责或寒暄,阿门德便搀扶着他年事已高的父母上了马车,行李则被车夫栓在车顶上。他的父亲抬腿的时候,裤脚被抻起,执法官敏锐地捕捉到,老人的小腿上有两三块淤青,再往上看,脖子后面还贴着一大块纱布。
“咔哒”,马车门关上了,临走前,阿门德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的东西让她难以呼吸。
——是贝瑟姆,一定是贝瑟姆用他父母的生命安全威胁他!阴险的家伙……
莫拉莱斯在一科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悲愤和无力感充斥她的胸膛。
她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不是非醒着不可,而是一合上眼,眼前就是那名五六天前死于事故的工人,死不瞑目的铁青的脸。她是那么想拽阿门德一把,东奔西跑四处忙活,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唯一由他自己出示的证据是伪造的。
这本身就是一出闹剧。也难怪莫拉莱斯的办案思路四处碰壁,罪孽最终被归责于一个去世多时的替死鬼,而阿门德则得到一大笔和解款,和他的父母回了故乡,此事告一段落。
她本可以歇一歇,可回到执法厅后却坐不住。她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站定在原地,左思右想,寻找一个几乎并不存在的突破口。
阿门德被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最终才决定妥协和解,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工人得到了钱,生活也会过得更好,可绑架未遂事件的阴云却仍然笼罩着莫拉莱斯和阿门德,无法散去。
“咚咚咚”,打开的门被敲响。
她抬起头,玛利亚副官站在门口,替她端来了一杯热茶。
“还在想阿门德的案子?”
“是啊。”莫拉莱斯接过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老觉得不塌心。我绝对不相信犯人会是一具尸体。
“但问题就在于,凶手到底是怎么精确得知办案进程和这么多内幕的?阿门德刚一报案、甚至报案之前,他就知道嫁祸给谁,知道要怎么嫁祸,甚至在我们得到基因检验结果后,有自信预判我们下一步必定会查太平间,于是提前准备好靴子,等着我们来给他做人证。”
她把杯子送到嘴边,一口咬住了陶瓷制的杯口:“可恶,这案子已经结了,就算现在有门路,想搜证调查都查不了。”
副官打了个冷颤,牙齿与杯子的摩擦声令她直起鸡皮疙瘩。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磨牙!”她着急开口,“你一说起这个,我突然想到。”
“什么?”她的牙齿离开了杯子,发起了牢骚,“你下次能不能一句话一次性说完。”
玛利亚憨笑了两声:
“阿门德刚来报案的时候,因为麻醉,说话有点不利索,把绑架未遂误报成了入室抢劫,当时执法厅里没什么人,我又忙着用遥信跟你联系,没注意,就拿这份档案去了上级交工。”
“嗯,下次要注意。”她坐上椅子,心不在焉地提拉茶包。
“所以我现在手里还有一份生效文件,是阿门德后补的。”
话音落地,一秒、两秒——突然,莫拉莱斯眼前一亮,哧溜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茶泼洒出去一滩。
“怎么办,长官,还查吗?”
她顿时精神焕发:“查!刚好,有个朋友给我提供了新思路,我们明天一早、不,现在就动身到医学研究院去。”
“好,遵命,长官。”
玛利亚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莫拉莱斯举起茶杯,咕咚一声,喝下一大口,突然僵住了动作,脸上憋得一阵青一阵紫的。
“咳、咳咳咳……”她好不容易把茶水咽了下去,几乎呛出了眼泪,“这是、这是什么茶?怎么又苦又涩又酸的……”
副官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槌枫花苦瓜茶,提神醒脑。”
(一小时后
在医学院那栋古旧苍白的主楼里,地下一层,文献档案存档库中,两名执法官淹没在成堆的资料底下。
玛利亚抻长脖子,缓了口气:
“临床允许的,不允许的,市面上流通的迷药种类有那么多,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我们三天两头往研究院跑,邓肯法医都快愧疚死了,觉得是他鉴定不利,才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
“和他说明了情况不就好了。”莫拉莱斯闷着头说。
“话虽如此……”她把两手的两摞纸交叠在一起,拍了两下,确认自己还醒着,“是不是我给你泡的茶槌枫花放多了,喝出幻觉了,你怎么会想到要从这种地方入手?”
“因为一开始我们听了阿门德的证词,只想着犯人是个抹了女式甜香水的人,可他把在售和已停售的甜味香水都闻了个遍,没有一款符合。”莫拉莱斯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回答,“所以我就在想,问题是不是出在其他地方。而在跟犯人接触时,他唯一嗅到的东西就是……”
她的目光停在了一份医法联合报告上。
“迷药。”
一款四年前于赌注公司生产研发的吸入式麻醉剂,无色无味、保存容易、挥发性强、有效期长,生效快,易制成,方便控制剂量,又不会产生后遗症……几乎罗列了当时最具麻醉剂市场竞争力的所有优点,一经问世,便被各大医院竞相的大批采购囤积。赌注公司的股东也在一夜之间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莫拉莱斯看向玛利亚。
“发家史,听起来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副官说。
“的确,但这是一年前的资料了。”她翻开下一张,接着读。
近些年,赌注公司生产的这款麻醉剂被广泛投入临床使用,但有越来越多患者反馈,自己出现了闻所未闻的副作用症状,即,在吸入这款药物并恢复神智后几小时内,他们的味觉、嗅觉等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功能紊乱。但由于四年前该产品过于畅销,短期内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目前仍然大范围应用于临床和研究。
“轻者只是暂时尝或闻不出味道,而重者的症状则各有不同,已知案例有:酸味变甜味、炖肉菜尝起来像泥土、酒精挥发的味道闻起来像花香等。”
玛利亚挑了挑眉,似乎听出了端倪,但没说什么。
“近些年,针对赌注公司的起诉层出不穷,却由于如今它归于蒙斯城的‘狂灾’企业名下,财产牵连复杂,纷纷选择了撤诉。而四年前,届时刚刚研发了这种麻醉剂的赌注公司属于……”莫拉莱斯再次看向她,笑容明朗,“贝瑟姆工厂。”
在证据指向明确,加之莫拉莱斯的软磨硬泡之下,不负众望,搜查令终于申请了下来。于是两名执法官立刻动身,前往位于狄露威姆上城区的贝瑟姆宅,实施搜证。
核准部执法员瓦尔登替她签放搜查令,他看了申请资料上的“贝瑟姆”一名,便好心告知她,小心行事,对方的履历水很深,还和伊坦格雷特归降布拉泽的旧贵族的后代有所瓜葛。
“罪人的后代并非都是罪人,这不代表什么。”
她反驳执法员。
“你不了解内政,会这么想也没错。”对方耐心解释道,“伊城的这批贵族后裔个个心高气傲,不愿参加正式工作,全都属于激进反革神派,为了祖先的仇恨,至今也和王廷对着干。跟他们走得近,这个企业可不干净。”
起初,执法官听了这番话,心理便做足了准备,就算官商勾结之事发生在她眼前,要将她拖入泥沼,她也全然不会退缩。为此,她甚至佩上了一把施法短剑与附秘法电棍。
然而,就算事先想好了会面临的各种推脱与刁难,贝瑟姆别墅内的情况,仍然令莫拉莱斯大吃了一惊。
铁门大敞四开,保安、管家、仆人,甚至是后花园里修剪花草的园丁,全都不知去向。别墅内空无一人,煤气灯燃尽,花瓶摔碎在门口,沙发被不知名利器划得面目全非,棉花溢出,贝库纸币(类似百元大钞撒得遍地都是,一直延伸到窗口。
执法官与副官走进去,心情与表情同时沉重。她们向室内更深处看去,窗户半开半闭着,玻璃破碎,左侧窗框几乎整个掉了下来,窗台上印着不少杂乱的脚印。莫拉莱斯扒着窗户往外看,外面就是后花园,前天晚上刚下了雨,泥泞的脚印左踩一个右印一个,似乎走得极为匆忙慌张,最终在后门转角处消失不见。
凝望着此情此景,莫拉莱斯干裂的嘴唇张开:
“那笔钱……”
“钱?”玛利亚问。
“贝瑟姆给阿门德的那笔封口费,数目大得不像话。”
“什么意思?”
“他说不定在洗钱。”
话音未落,执法官便迈开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去,绕了一圈,来到后花园的后门出口。脚印在石板路上还清晰可见,逐渐朝西转,没出几十步,便淡化消失在垃圾箱旁边,也许鞋上的泥土被消耗净了。
副官随后跟了上来,手里拿了几张散落在别墅里的贝库纸币。
“这个大商人确实洗了钱。”她将纸币出示给米亚,“不过是用血洗的。”
纸币上赫然沾着几大块血迹,已经干涸,刚才散落在窗沿下的阴影里,难以被发现。窗台上也有不少血,和泥浆混合在一起,成了棕褐色。
执法官看着这些贝库币,陷入了沉思。
副官玛利亚观察了一番周遭的环境,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黑色的垃圾箱上,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垃圾箱的表面上留着一枚血手印,副官判断,多半是贝瑟姆急着逃走时扶了一把,垃圾箱的盖子没有完全合上,被内容物顶开了一点空隙。玛利亚用衣袖垫着,推开了垃圾桶盖,一股皮革制品的臭味一瞬间挥发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而当她定睛一看,却连咳嗽都忘了。
“米、米亚……”她呢喃,而后大喊,“米亚!”
执法官小跑过来。
她们一同朝垃圾箱内看去——
一顶黑色的、有如骷髅头的防毒面具,躺在仿佛深不见底的铁皮箱当中,正睁着空洞幽黑的圆眼凝视二人。一件沾满灰尘的黑色皮革风衣压在面具之下,这正是难闻气味的来源。
最后两件物证找到了。
而就像严丝合缝的水泥墙一样,不留给她们一丁点喘息的空隙。鉴定结果表明,这两件衣物上均沾着阿门德干涸的血迹,以及那名死于六天前的工人的基因。
在随后的一个月之内,贝瑟姆名下企业被以涉嫌勾结邪教组织为由相继查封,其本人始终不知去向。
经痕迹学家调查检验,贝瑟姆宅当中的搏斗痕迹、血迹与脚印,均为七月七日前后所留下。那正是玛利亚小组的执法员,走访别墅附近调查的当天,那时,没人发现异常。
约四个月后,十一月月初,一批快马加鞭,从奥尔梅克穿过斯卡洛兹娜雪原,赶赴狄露威姆城上军事法庭的游骑兵,由于咽喉要道拥堵而改换小路。他们偶然在雪原与狄城的交界地带,一片人迹罕至的偏僻树林中,发现了一辆失事马车,在距马车向西几百米、向下几尺处,发现了四具掩埋在雪中的尸体。
三名乘客,一名车夫。